劈啪作响的木炭声。
密不透风的热气。
玉荒言缓缓睁开眼睛。
“君上,您终于醒了!”海龟老人跪在床边老泪纵横。
玉荒言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他只是望了一眼海龟老人,试图勾起一个微笑安慰这个年纪比他小的老者。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黑衣清俊的男人走了进来。
玉荒言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无来!无来竟然还活着!怎么?!怎么可能!
“醒了?”无来微微一笑。
看到这笑容,玉荒言一愣,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里缓缓散开,他竟害怕无来开口。
无来笑的很淡,没有这几日的疯狂与邪魅,相反的,有种释然。
“我放弃你了,玉荒言。”
玉荒言心脏仿佛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他本能的往床边移了几分,想靠近无来。
无来说的很淡,但每个字却又很清晰。
玉荒言猛地摇了摇头,企图去抓无来的衣袖。
无来站的离床边很远,“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玉荒言觉得头疼的厉害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强撑着精神想要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我一直在骗自己。”无来眼眶微红,他好像又变成了十年前被玉荒言留在原地的那个小男孩,委屈又不甘。
“我总觉得你会舍不得。”
“你会舍不得杀我。”
无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被无事剑狠狠刺穿的位置。“可是你没有留手,你想杀我。你想让我死。”
“终究是我……痴梦一场……”无来往后退了一步。
玉荒言扶着床柱,往床下走,还没走出一步猛地跌倒在地上。
无来往后退了一步。“我走了。”
玉荒言拼命的摇头,一双凤眼满是狼狈的期盼和祈求。
无来毫不犹豫的转过身离开了房间,玉荒言见他要走,快速的往前爬了几步。
无来!玉荒言在心里大喊道,你若是走了!便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海龟老人哭着想将玉荒言扶起来,玉荒言按住他的手,让他不要动。
海龟老人按住玉荒言几个穴道,替他暂时封住了七日醉的毒,却也只是徒劳而已,七日醉的剧毒早在这七日流入了玉荒言的肺腑。
玉荒言颤着手沾了自己的血,在地上写道:“无来,他恨我,不想见我。”
玉荒言的头发像秋风里的枯叶,手也蜡黄干枯。他觉得无法呼吸,艰难的喘了几口气。
海龟老人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写了。
玉荒言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抖得太厉害了,整个牙冠都在颤抖。他努力的吸了几口气才将手放下来,他太委屈了。
等了片刻,他继续写到。
“究竟”
“为什么”
“这样?”
凡间四月下了三日的大雨。
无来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路上,他走得极慢,一双温柔多情的杏眼空洞的注视着前方。
大雨不停,街上却依旧繁忙,凡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穿梭于市井街头。
“哥哥哥哥买一朵花吧。”
“这位小哥,买胭脂吗?送情人送爱妻都行啊。”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这位客官,我看你心事重重,不如找我黄半仙算上一卦啊。”
“去去去别挡着道,没看着急运镖呢吗。”
无来忽然停住脚步,大雨之中景物都有些朦胧,他往后走了几步,在一个铺着黄布的小桌子前面停下了。
“客官是要算卦?”算命先生头戴黑色方巾,穿着一个黄色的袍子,见到无来只是和蔼一笑。
“不知客官是要算前程还是算姻缘啊。”
无来从腰间拿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还请先生……算个命数吧。”
算命先生看了一眼桌上金晃晃的东西,随后微微一笑说道:“测字看风水五文钱,其余一文钱。”
“若我没有呢?”
“那我便免费帮客官算上一算。”
说着算命先生从口袋里拿出了四个平平无奇的铜钱,他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哐啷啷,铜钱从手上掉落在桌子上。
“结果如何?”无来问。
算命先生面色一沉,失了先前的笑容。
“这卦象显示……”
“无论客官今日之后做的何种大事成就何种功业,客官……”
“必不得善终。”
雨势渐大,周围的吆喝声嘈杂的叫骂声愈发大了,在这大雨依旧川流不息的街头,算命先生抬起头,大雨之中看不清眼前客官的面容,只觉此人器宇不凡面容清俊。
两人沉默了半晌,耳畔皆是匆忙的喧闹声和雨声。
过了一阵,无来勾起了唇角。
“多谢先生。”
算命先生打了个哈欠,看着他今日唯一的客人缓缓往城门外走去。
“准备的如何了?”无来站在昆仑山山巅,这里是西征军的大本营,西征军于此万年冰雪之中蛰伏,算到今日,西征之事似走到了最后。
“军内人员部署妥当。各类物资陆续运进昆仑山了。”凌空说道。
无来点点头。
“我们依然探知到佛门所在,但这钥匙却始终未能凑齐。”昭凤紧紧攥着手里的佛门金令,令牌中央的位置破损丧失了一块,就差这一块。
“将它交给我吧。”无来注视着远处的风雪,缓缓说道。
昭凤仍紧紧攥着手里的令牌不肯放手,这是那人的命,要自己如何……
见身后迟迟未有动静,无来慢慢转过身,不知为何当对视上这一双漆黑的眸子时昭凤竟然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眼前的无来,相貌依然清俊,比起之前更挺拔个子似乎也在几天之间长高了些,可是……
昭凤握紧了手里的令牌,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是在……害怕?害怕无来?害怕这个从小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吗?
无来忽然微微一笑,就这笑容在昆仑上正午的阳光下似是闪闪发光,刚刚若隐若现的戾气荡然无存。
昭凤也笑了,想是近些时日的惶恐让他过度紧张了。眼前的人可是无来啊。昭凤将手里的令牌递了出去。
无来伸手接过的瞬间,金令传来的冰凉触感逐渐消失在掌心,昭凤闭了闭眼,猴子,这就是最后了……
无来没再说话,凌空和昭凤踏着终年积雪的台阶,一级一级的往下走。昆仑的雪又开始下了,昭凤再次回过神,黑衣少年安静伫立在着天地之间,所在之处终年积雪,前方是悬崖断壁。雪越来越大,逐渐的昭凤也看不清那少年了。
“无来!”昭凤大叫道。
无来望向身后的人,眼睛如幽暗的深海。
“准备的补给再多也是无用!西征军已经折了太多将士,如今若雨君上下落不明。”
“前方已是绝境了!”
昭凤向无来的方向迈了一步,不如等等!等等君上回来,或许还有胜算!不如回头,在这昆仑一角,无来本就寿缘浅薄,在此处度过一生不是不可。不如归去,这样……他们就都还活着。
就这么想着,昭凤已经走回山巅抓住了无来的手腕。
“无来,你本该在城中树旁过完一辈子。”昭凤说。
无来的眼神很淡,无喜无悲。他看着昭凤,缓缓将他的手推开。
“我必全力争胜。”
风雪再未停歇。山巅又只剩无来一人。
他颠了颠手里的令牌,令牌雕刻极为精致唯独缺了中间的那一块。无来从腰间抽出一把精致的银色匕首,正是玉荒言刺入他胸口的那一把,他握着匕首从后颈处顺着脊椎骨缓缓向下划去,他的手法很慢匕首深深刺入血肉,又从中间划开,在这种剧痛之中无来竟是一声不吭。
随后他摸到自己脊椎骨正中央的位置,往里面用力一按咔嚓一声,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无来闷哼一声皱起了眉,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慢慢苍白起来,他将匕首扔在地上伸出手硬生生将自己的一块脊椎骨拽了出来。
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自己手上被自己扯下来的骨头,骨头是灿金色。
他重重的喘息着,趴在雪地里抖着手将这一块骨头放进了令牌中间残缺的位置,一道光闪光,曾经的令牌碎片拼成了!
背后重伤正在缓缓恢复,血肉新生带来的奇痒与疼痛让无来忍不住咬紧了牙冠。他闭上眼睛耳边是轰隆隆的风声和雪声,他独自一人站在这风雪之中,安静的忍受着伤势愈合带来的痛处。
西征的最后一道关卡,佛境的结界大门,钥匙竟然就是他自己。
他依然站着,失血带来的眩晕与无力中他依然咬着牙站在原地。
虽然早已知晓,早已知晓自己于西征军而言,于玉荒言而言,都是那最卑贱的,最丑陋的怪物。
眼前的一切,也在不断提醒着他。
不要抱有任何妄想和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