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庭目前就是不可见的魂体,压根用不着吃饭,而祁幸之沉迷于拍照,一时间也顾不上去吃。
一连拍了几十张,他正低头忙着翻相册选图,直到一瓶牛奶飘到眼前,连吸管都插好了,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你……”
幸亏祁幸之的心理素质尚可,不至于被当场吓个跟头,接过来抿了一口,有些担忧地问道:
“你真的不用吃东西吗?”
沈慕庭早已换掉那身衣服,重回隐形人模式,待祁幸之喝完牛奶之后,他身形一飘就进入毛绒小玩偶当中。
伸出一只毛线小爪子拍拍祁幸之,沈慕庭想表达的意思是“不用吃”,但祁幸之还是免不了感到忧伤,捧着小毛团一阵长吁短叹。
“哎,沈慕庭,我什么时候才可以看见你啊?我很想你……”
说到最后,青年的音量逐渐变得微弱起来,尾音拖得很长,又轻飘飘地落下来,似是一把撩拨人心弦的小钩子。
他垂着眼睑看向毛绒绒的小球,眼底水光澄澈,藏着数不尽的眷恋与思念。
沈慕庭有心想回答“最多半个月”,却无从说起,只能慢吞吞地抱住祁幸之的手指,努力往怀里圈,费尽全力也要和他亲近。
可惜小毛团太过渺小了,这会儿太过使劲,一下子收不住“向后仰身”的力道,骨碌碌地翻倒下去,还是脑袋朝下、小屁股朝上的那种姿势。
沈慕庭:“。”
数不清是第几次翻车。
祁幸之哪见过这种场面,顿时被逗笑了,光笑还不够,他胆大包天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毛绒小玩偶的后背。
而后向下一划,点在小屁屁上,来回碰了好几下,这股流氓劲带着点有恃无恐,就是仗着沈慕庭如今“人小式微”,无力反抗。
沈慕庭:“!”
他完全没想到这一摔会按下奇怪的按钮,究竟是不是祁幸之太久没见他,憋得太狠了?
沈慕庭竭力挪动小身子,甚至还往左侧滚了一圈,试图与某只大手拉开距离。
然而下一瞬,他就被祁幸之按住了,再轻轻一拨,他立刻不受控制地滚回原处。
彻底失去溜走的机会。
沈慕庭:“……”
他被迫躺在某人的掌心之中,任其揉圆搓扁,毫无还手之力。
最初的羞赧情绪已演变成某种极致的迫切,沈慕庭下定决心从明天开始好好干活,争取早日凝练出实体来。
他受够了不能说话且身形透明的日子,只想快点回到祁幸之身边。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青年在那边悠悠然笑开,手指落在小胖球身上胡乱地戳来戳去。
“沈慕庭,我跟你说哦,两年前的我可不敢对你做这种事情,整天装得跟个正人君子似的,你知道我有多累吗?”
沈慕庭现在倒是切身体会了一遍,砧板上的鱼肉就是他此时的状态,被多揉几回居然有些习惯了。
“生气啦?”
祁幸之低头看着手中的小胖团,凑过去亲它一口,“吧唧”一声还挺清脆。
毛绒小玩偶举起小爪子捂住自己圆滚滚的肚皮,瞪着眼,莫名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来。
亲肚子是什么意思?
某位青年显然是压抑太久,如同用力压住的弹簧一般,一旦松懈就会猛地弹开。
“我就是故意的——沈慕庭,你是不是觉得有气没处使?”
祁幸之又亲一口,这次换了个位置,轻吻落在腮红处,眯起眼睛笑得很坏。
“欺负的就是你!有本事你来找回场子呗?”
沈慕庭欲言却不得不止。
他仰躺在祁幸之的手心,直勾勾地往上看,青年顺势抬起另一只手,指尖点在自己的脸侧,随后慢悠悠地开口道:
“等你主动哦~”
沈慕庭攥紧毛线小手。
他也想主动,不过目前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看着,任人宰割。
几天后,沈慕庭按照灰袍老人的指导,如约前往魂体专用的温泉池。
等他们熬过“洗魂”这一环,就能按照各自的意愿前往目的地。
而他的任务就是护送这些魂,并维护秩序,直到他们的心愿达成为止。
沈慕庭飘在半空中,看着其他人沐浴在血池之中,痛苦而无助地挣扎,哑声嘶吼喊叫。
——已死之人想要留在人间,本就是逆天而行,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不存在任何捷径。
“你看,大多数人意外离世之时,心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放不下的人,可能是年迈的父母,也许是幼小的孩子,再或者是新婚的爱人……
“我见证了太多的离别,希望他们都能博到一个完美的好结果。”
灰袍老人忽然出现在沈慕庭身边,双手背负在身后,带着些许感慨地说道。
沈慕庭的目光始终定格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身上,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小声询问:
“您之前说,经过洗练的魂体昏迷时间不等,短则两月,长则数年、数十年……
“这个爷爷惦念的人不一定能等他那么久,为了避免悲剧二度发生,我们可以帮助他们吗?”
倒不是沈慕庭杞人忧天,这种情况曾经发生过——爷爷十多年前熬不过癌症去世,奶奶没过多久就因过度伤心而撒手人寰。
两个老人家过惯了一辈子一双人的生活,不管留下哪一个都是极为残忍的事。
结果独子却是个浪荡子,沈慕庭至今不知亲爹在外养了多少个小三小四。
过去太多年,沈慕庭对于爷爷奶奶的印象已经变淡,可这会儿看到一个正在忍受煎熬的老人家,他的确有些不忍心。
这血池要泡上三天三夜,蚀骨般的疼痛连绵不绝,也有人实在扛不住,中途放弃,选择往生投胎去了。
“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未来还有很长,总有机会相见,但是他们……要是老爷爷好不容易苏醒过来,老奶奶却不在了,该怎么办?”
灰袍老人偏头看他一眼,盲眼中的金光稍显黯淡,幽幽地叹息一声:
“各人自有命,外力不可干涉。这位老先生年纪大了,已至阳寿将尽的时候。现在有机会再见妻子,哪怕概率再小,也是天大的幸事。
“更何况,你帮过一个人,那第二个还帮不帮?难道由于对方年少、试错机会多的缘故,就不打算帮了吗?这是否有些不公平?”
沈慕庭专注地聆听着,很快陷入沉思。
灰袍老人继续说:
“倘若一个个帮过去,倒欠的功德谁来还?你吗?倘若你还不完,会不会牵连到你在乎的人?这世上孤魂野鬼千千万,不可能帮到每一个。
“既然无法选出最为合适的方案,不如一开始就坚定地站稳‘旁观者’的立场,我们做好‘联结’的工作就足够了。”
短暂的茫然悉数消退,沈慕庭理解了灰袍老人想要表达的意思,“……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
理智能够接受对方所讲述的道理,也明白“不要过多干涉”才是正确的选择,可情感上难免感到纠结与失落。
正是因为沈慕庭见过祁幸之失魂落魄的模样,换位思考一下就更加难受。
十七八岁的少年尚且承受不住暗恋之人的离去,更不用说相携走过一生的老人,朝夕相处几十年,一觉睡醒却发现枕边人再也睁不开眼睛……
沈慕庭稍微代入了一下自己,“自绝而去”是必然的选项。
毕竟祁幸之是他留在人间的唯一念想,念想散了,他也没必要苟活于世。
短短几日下来,沈慕庭的精神多少有些承受不住。
别人的故事都是真实的苦难,即使是旁观,他也免不了体会到其中的心酸和苦楚。
沈慕庭默默飘回祁幸之家,仍有点恍惚,见证数场别离,重聚就更显可贵。
他熟练地穿透大门,魂体的好处在于连钥匙都不用带,却没想到客厅的场景令人震惊,入目即是堆积如山的精美包装盒。
屋子里装点着漂亮多彩的气球,摆成“Happy Birthday”的字样,沈慕庭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的生日在十二月初。
今天是他的二十岁生日。
自相框中醒来以后,沈慕庭经历了太多事情,顾不上去计算“距离生日”还剩多少天,也确实不太在意。
他能一秒钟说出祁幸之的生日在六月三号,轮到他的就得卡顿半天了。
尽管沈慕庭忽略了自己的生日,可还是有人替他惦念着,用心准备满满一屋子的礼物,为他带来一场惊喜。
听见身后传来叮咚的脆响,祁幸之放下最后一颗闪亮的星星装饰品,顺势转回身。
他看不见沈慕庭所在的具体方位,却知晓对方不会离他太远。
青年绕到厨房去取新鲜出炉的蛋糕,推着小车走过来,认真唱完一整首生日歌,直视前方,无比虔诚地说道:
“沈慕庭,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蛋糕上画着两个手牵手的小男孩,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背景是简略版的鲤城三中。
——这是沈慕庭和祁幸之一同错过的、再也回不去的十八岁。
祁幸之练过书法,沈慕庭以前就很喜欢看他写自己的名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
“沈慕庭生日快乐”七个字印在蛋糕上,祁幸之明显是新手,裱花有些歪歪扭扭的,但依然很好看。
蜡烛只插了八根,烛火摇曳,而当事人全然失语,抬手捂住眼睛,眼眶泛酸。
沈慕庭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话来,但不代表没有情绪变化。
他呆呆地立在蛋糕前面,当情感太过浓烈时,言语就显得苍白无力。
“你怎么还不吹蜡烛呀?”
祁幸之拍拍手,笑着说:
“没有放十八根蜡烛,因为我希望你在我这里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小朋友,就做我一个人的‘小乖’吧!”
沈慕庭仍是透明的状态,无法直接用表情来展露自己的喜悦之情。
他绕着屋子转了好几圈,抓过笔和纸,写下的一笔一划均是出自真情实感。
【谢谢,我很开心!】
沈慕庭有点手抖,最后的感叹号甚至写歪了。
祁幸之满意地点头,笑眯了眼睛,愉悦地哼小曲儿。
他忙忙碌碌好几天,不就是图沈慕庭一个高兴快乐,沈家人没给过的安全感和幸福感,他来给就是了。
或许总有人说,年少时期的爱恋不算什么,于漫长的岁月而言不过是惊鸿一瞥,要不了多久就能忘记。
但是祁幸之不认可。
他十七岁喜欢上自己的至交好友,十八岁亲眼见证对方的死亡,确信此生非沈慕庭不可。
若这段感情不得善终,他宁愿孤独终老,也绝不将就。
祁幸之估摸着沈慕庭的位置,走到对方的身侧,垂手摸摸那张写了字的纸。
他抬起头来,望向那一片虚无的空气,眼神却温柔到快要滴出水来。
——两年的时间,已足够令一个跳脱顽劣的少年变成坚定可靠的青年。
“沈慕庭,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我有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是你要的都给你。”
如果不是因为无法确定“死后一定会变成漂泊的鬼魂”这件事,祁幸之估计早就毅然决然地自绝而去。
他不需要丝毫迟疑就可以说出口——沈慕庭是他最重要的人,既是家人,也是朋友,更是爱人。
笔再次悬空浮动,坚定地落下两个字:【要你。】
祁幸之一瞬间就笑了,笑着笑着也有点无法抑制的悲伤,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落而下。
“沈慕庭,我真的好想你——”
他兀自忍耐却还是忍不住抬手,环抱住身前的空气,一缕微风适时吹来,似是沈慕庭正用手轻抚他的脸颊。
祁幸之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快点回到我身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