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沐醒过来的时候，情绪十分稳定。
倒不是因为经历多了感到习惯，而是这个梦境的情绪本来就无悲无喜。当他躺在山林里，身上被薄土层层掩埋的时候，他感到的是平静。
青草露水的味道.风过树梢带来的鸟鸣.湿润柔软的泥土，都令人平静……
但是关于这个梦，穆沐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与昨天遇到的沉船有关。以他倒霉的经历来看，见到不寻常的东西总没好事。他担心年关里村子出事，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时还没有任何头绪。
穆沐坐起身，动作利索地换好衣服。走出房门，乡村冬季冰凉清新的空气令他精神一振，一时什么烦虑都抛到脑后。
到厨房后面的小院子里洗漱完，穆沐掀开锅盖，就见到外婆还给他温着粥和小菜。
现在不过上午七点半，但老人家很早就起来了。
穆沐也不讲究，端着碗就在厨房迅速吃完。洗了碗出门，果然外婆已经在菜畦里忙碌了。
地里的芥菜长得很高了，冬季里被霜打过的芥菜发甜，炖猪肉和冬笋最好。外婆还摘了一些，挂在菜畦外的篱笆上晾着，准备过些时日做成咸菜。
外婆见他跑到菜地来，敦促道：“你怎么不去写作业？”
穆沐笑眯眯：“大学就没有寒假作业了。外婆，我帮您干活吧。”
外婆笑了笑：“你会做点什么？”
“您今天要做什么？”穆沐撸了撸袖子。
“别过来，小心脏了你的鞋。”
穆沐低头一看，又去换了一双中学时候的旧球鞋：“这样行了吧。”
外婆拗不过他，只好道：“今天带你去山里挖冬笋。”
“这个好！”穆沐想想就馋了。
从菜畦后面穿过田埂，有一排老屋大厝，穆沐知道那家人做的板鸭最好吃，外婆每年过年都要向他们买几只。
过了这个旧厝，再往深处走就是山丘下的竹林。
不仅长东村，整个城镇都是沿着河流建造在戴云山脉的山间盆地和河谷平原里。长东村毗邻的山林起伏连绵，地势有高有低，他们此去的是一座不算高的山丘。
山脚下的竹林是找不到笋了，穆沐扛着小锄，和外婆沿着山道往上走。
穆沐不知道这座小山在地图上叫什么，村里人都习惯性称呼它为根竹亭，因为种了半山的竹子，而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座供人歇息的亭子。
山里还有些清晨的薄雾，山道上么有石阶，只是偶有几处易滑倒的地方放了石板方便蹬踩。果然没走一会儿，穆沐的鞋子就被泥弄脏了。
穆沐全然不在意，他看着山林间偶尔的几处不知年代的土葬墓圈，都觉得熟悉亲近。毕竟是从小到大跑熟的小山，他还记得以前暑假的时候常常去到山上的亭子里睡午觉。亭子附近有一眼山溪泉水，夏天里也山风沁凉，惬意极了。
毛竹的冬笋不易找，穆沐就没学会过。因此是外婆指哪打哪，用小锄拨开土层，找准位置铡下笋来，不能损坏了竹鞭。这也需要技术，但是做这个穆沐可熟练多了。
外婆上山时背着竹篓，穆沐把笋放进去，自己背了过来。不过才挖了六七斤，外婆就心疼了：“今天就这样吧，下次再说。”
“我还背得动！”
“费那个力气做什么，不过是让你吃个新鲜。我和你外公哪里还消化得了这个？”
“谢谢外婆！”穆沐擦了擦额上的汗，拄着锄头抬眼望向天空，太阳出来了。
然而有一瞬间，阳光下远处的树林看起来有些奇怪的眼熟。
下山后，外婆拿了一些笋到那个老屋大厝里去。穆沐在外面等着，他看着白墙黑瓦木头窗格的老房子，才想起来后面那座山是被分配给了他家。
“我都忘了，这家人姓什么？”等外婆出来，穆沐问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穆沐挠挠头，“想他们家板鸭了。”
外婆笑着摇头：“今年也少不了你的。”
回到家里，穆沐自觉帮着处理刚挖的笋。不吃的笋不能剥开，想到外公外婆不宜多吃，他便只处理了几个。
灶里烧着柴，噼啪作响。锅里的水也煮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穆沐做着手上的事情，脑子里却有种奇怪的直觉。
他总觉得外婆是有意带他去了根竹亭挖笋，也是刻意去拜访了那户人家。
吃过午饭，外婆和外公都要午睡。
穆沐打扫了一会儿卫生，见外面阳光不错，干脆自己出了门又往那根竹亭那儿去。路过那旧屋大厝时，穆沐恰好遇到了隔壁的阿宁从里头提着板鸭出来了。
穆沐立刻站住打招呼：“阿宁哥！”
“小沐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阿宁手上拎着用纸袋装好的板鸭，见了他十分高兴。
“昨晚才到，车票太不好买了。”
“是啊……”阿宁也跟着感叹了一声，“你这是去哪里？”
“去根竹亭上面坐坐……”穆沐挠挠头，自己也觉得这行迹说起来怪怪的。
“去那里做什么，冬天山上风大，怪冷的。”阿宁果然奇怪问道。
穆沐突然想起阿宁是土生土长的长东村人，试探地问：“阿宁哥，根竹亭是他们家的吧？”说罢，指了指身后的大厝。
阿宁点点头，穆沐打消了去山上吹冷风的念头。两人又沿着田埂往回走，阿宁问他：“怎么了，你是想上山找笋去？”
“哎呀，上午挖过了，也给他家送过了，”穆沐说，“对了，我一时想不起他家姓什么了，只记得阿姆管他们家爷爷叫阿佬梅？”
阿宁笑了：“可不是，他们家就姓梅呀。”
“他家就只管着竹林吗？平常不到年节的时候做板鸭吗，还有什么其他营生？我看最近水库上养鱼的不错……”穆沐在想怎么把他家和船联系起来。
“他家没做别的，你是要张罗年货吗？”
穆沐笑笑：“就随便问问。”
阿宁没多想，只是说：“你要是下回到他们家送笋，别提什么水啊鱼的，他家听不得这个。”
穆沐立刻精神了：“为什么啊？”
阿宁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这家伙，果然是从哪里听了点什么，来打探人家吧？”
穆沐被戳中心中所想，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好奇：“也没有听到什么，但是我外婆不说，她不说我不就好奇起来了吗？我也不敢问其他人，就问问你啦。”
阿宁向来把他也当作弟弟一般，闻言笑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就是他家几代以前在水路上出过事，很多年听不得这些了。”
“在水路出过事，怎么了？”穆沐忙问。
阿宁干脆和他在田地边大大石头上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小声道：“你知道以前我们怎么送木材出去里吗？”
穆沐点头：“我知道，是放排从水路出去的。”
作为一个坐落在山林盆地的县市，戴云山脉自古盛产木材。但是山路崎岖，木材便靠发达的水系运输。
以前最危险的运输方式是梢排。就是将木材捆扎成木筏，由梢排工人坐在上面，一路当做船沿水系输送到指定的码头。路遇激流险滩时，如果排工不慎，很可能会因木排翻覆而遇险。
阿宁干巴巴地说：“咱们村子附近这一段叫做兰华溪，水量充沛的时候下面有暗流漩涡……”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他们中关于溺水的梦魇，是不论多少年说起来.开解不知多少遍，都无法轻易消散的心结。
“咳，以前梅家有人就是在水路上出事没的，”阿宁接着往下说，“他们家还有一个阿梅姑，她和她父亲一样水性不错，有天在溪边洗衣服的时候，遇到木排翻覆，她一边呼救一边下水救人。”
“啊！”穆沐突然想起那个梦，那个被溺毙的梦，“那后来呢？”
阿宁叹气：“后来，人救上来了，她死啦。”
穆沐忍不住皱眉：“太可惜了，她是个好人！”他梦里的人就是遇到暗流被木排翻覆压到水底的吧，人真的太难与自然之力抗争了！
那个梦也是关于阿梅姑吗？她为了救人而死，所以死后才那样平静吗？
穆沐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看到阿宁的表情有些微妙的欲言又止。
很快，阿宁又说：“这件事后不久，梅家就搬到了山脚下。村里帮他们家建了这排大厝，你看看那老房子就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穆沐点头，突然又问：“阿宁哥，你没有骗我吧？”这可是要紧的信息。
阿宁站起身，拍了拍裤腿：“我骗你做什么，这是我小时候阿婆为了不让我玩水说给我的，我舅舅他们也都知道呢。你还记得河边的娘娘庙吗？”
穆沐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他当然知道那个天后宫，那是他们夏天的时候经常乘凉的地方。
“那里以前可不是娘娘庙，那是阿梅姑的祠堂。村里将她供奉起来，求她保佑兰华溪这一段的险滩船筏平安。”
穆沐震惊了，还有这种操作？
“六几年的时候那里被砸掉了，说是不许封建迷信。后来再重建，外头来的村干部不听老村长的话，说不知道什么阿梅姑，就改成天后宫吧，”阿宁又道，“听我舅舅说当时村里还大吵了一番呢，但是梅家都没说什么，而且咱们也不梢排了。所以到我们长起来的时候，那座重修的庙里供的就已经是妈祖了。”
穆沐暗暗有些不安，他想起殷唯清昨天还问过他村里有没有妈祖庙，没想到却有这样一段原由。
穆沐回到家里的时候，外婆已经午睡起来了。她见到穆沐和阿宁从院子外走过，还给阿宁塞了一袋花生。
穆沐心里有些怀疑外婆听他说了所见后，今天带他给梅家送笋像是什么示好，然后不禁又对自己的猜想觉得好笑。
他一时不方便给殷唯清打电话，就把阿宁告诉他的故事编辑成文字发给殷唯清。
信息刚发出去，穆沐就听到外面有一阵又一阵的哄闹声。
他快步从院子走出去，隐隐听清了从大路另一侧.靠近河岸边传来乱糟糟的呼喊：“竹排翻了！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
穆沐惊得拔腿就跑，这大冬天的，兰华溪上哪来的竹排！
作者有话要说： 前情提要：阿宁是小沐的邻居哥哥，幼弟溺水而死，在第一卷里出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