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风流韵事虽多,却竟还跨山越海的传到了东裳来,魅力不可谓不盛,面子不可谓不足,真给当徒弟的丢脸。

  但听百宥胡烟絮叨,这件事要说夺妻之仇是有点大了,估摸算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争夺未婚妻结下的梁子。

  实则未婚妻也勉强,因为人家二八少女另有心悦之人,从头至尾根本就不知晓,还有百宥胡烟和昔吾为她兄弟成仇之事。

  百宥胡烟义愤填膺完,又想起一事,问兴尧道,“你们进博物阁,可拿过阁内东西?”

  兴尧:“没有,……冰肌玉骨算不算?”

  老头儿蹙起眉打量着兴尧,“小后辈果真得了昔吾的真传。”

  兴尧拱手,“师父造诣颇深,只得一二。”

  百宥胡烟呷茶,“是偷鸡摸狗的本事。”

  兴尧:“……”您老本事大,您说的都对。

  见兴尧默下声,百宥胡烟又道,这回换了漫不经心的语调,“这黄铃,乃当年城主陛下赠予大绥朝国师的薄礼,便算是个信物。”

  当年城主陛下?信物?

  兴尧一愣,归寒立时道,“前城主陛下,那时中原同东裳还有些交往,国师大人受中原皇帝命来东裳,城主陛下特赠此礼,方便国师大人出入宫廷。”

  原来如此。兴尧那时还想,宫廷博物阁放置那么多宝物的重地,却为何他们二人能那么容易进入,却原是如此。

  他摸了摸自己腕上这小玩意儿,心下一动,又抬了抬手指,去捏归寒冰凉的指尖。

  归寒未动,便任由他把玩着。

  兴尧撬开归寒的掌心,在他掌心写下了一个字——“剑”

  眼见百宥胡烟的话题拐了又拐,跑的愈来愈偏,归寒终于开口,“云狐一族于临桑城被屠尽后,族人的亡魂,去何处了?”

  廊外是丈高的碧绿梧桐,梧桐叶光溜溜的滑下来,便好似突然也滑进了百宥胡烟的心里,往事如烟,轻飘飘的。

  百宥胡烟道,“尊友等稍许片刻,老夫去屋内取上一样东西,再引尊友去那处。”

  要去的那处,自然是屠戮剑待的那处。

  鬼魂无魄早已退下,百宥胡烟去里屋少顷,再过来时抖了抖宽袖,他手中便托起两只莹绿的莲花灯来。

  “鬼冢煞气颇厉害,二位尊友肉体凡胎,这莲灯也无甚大用,不过可护住二位身形。”

  这倒是实话,兴尧也耳闻过,青雀一族的莲花鬼灯,可引死人魂,渡忘川,对于肉体凡胎也有一定的护体作用。可世间三千本无忘川,现在真见了,兴尧想,这前两者确是夸大了,但也并非没有,莲花鬼灯还是可以引死者魂魄的。

  三人皆披了黑衣,辗转来到一棵高可抵天的巨大扶桑树前。

  百宥胡烟施了个法,他们进去时,满目却并非是扶桑,而是成片盛开的火红木棉。

  木棉落花洋洋洒洒的铺于地上,没有见到所谓的鬼冢煞气,却仿佛见到了上千英灵。

  百宥胡烟展了展袖,“不急,”他这时倒竟又多了煮酒烹茶的乐趣,指尖微施修为,木棉花瓣脱落,便悠悠悬在百宥胡烟指上,“并未完全至雀乔氏的鬼冢。”

  “那这是何地?”兴尧问。

  “中原与东裳大战五载,青罗迳河中,上万英灵的葬身之地。”

  盛大的木棉花开的火热,兴尧便一顿。

  他突然想起几年未闻的清越的敲罄声,檀香木屑烧尽的醇厚之味,愔山深处,满目可见的巨大的数不清的无名之冢。

  百宥胡烟道,“五载的战争,沙场火炮总不长眼,尊友即便失忆,”他看向归寒,“却也应当听闻过,中原人类过青罗迳河,血尸堆积河口,筑成大坝,宛如忘川。”

  兴尧道,“两地之战,各有所失。不过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

  百宥胡烟道,“你师父这鳖孙当年也说过这样的话。”

  兴尧闭嘴,不说话了。

  百宥胡烟便又道,“压积在河底的魂魄戾气太大,度化无法,所以便有人择了万鬼窟此地,将死去将士的亡魂囚禁于此,少祭司自三十年前失踪,屠戮剑便自封,一直压在此处。”

  屠戮断剑斩过过多生人,刀锋上面戾气不比那些死去的亡魂更重,所以便有人设法令屠戮断剑成为无主之剑,永驻万鬼窟压制上千亡魂。

  不过这只是兴尧见到此景的猜测,而若是这样,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他想起了一个人。

  到此,背景讲完,老头儿终于回归正题,“十年前姜十娘对于牛鬼党一派的改革建议置之不理,却容许殿内氏大夫拉帮争斗,最终这场改革争斗,以明哲保身的云狐一族被贬结束。”

  “云狐既然明哲保身,怎会被贬?”

  百宥胡烟道,“有人想让整个云狐族被贬。”

  “城主陛下不知晓?”

  百宥胡烟笑了声,“姜十娘?她自然是知晓的。”

  那怎……兴尧有些不明白了。

  “十数年前,姜家那小姑娘高瞻远瞩,和一个人做了笔交易,”百宥胡烟换了个调子,讲故事一样同两人讲起来,“十数年前,万鬼窟之地有一鬼,厉鬼无休,无休此鬼,不知他何地而生,何物所生,但他却与雀乔氏,似乎天生便勾连着仇恨。中原与东裳征战五年,姜十娘本是个人类和精怪都瞧不上的半兽之人,却在此次征战中倒戈东裳,成为东裳之主。”

  而十年前,也就是姜十娘坐稳东裳的第二十载。

  无休潜入东裳宫廷,于子夜时分亲等着城主陛下,那一夜在东裳的百姓口中众说纷纭,具体内容不知,但结果便是,第二日等来了云狐雀乔氏被贬至边境守城的旨。

  言及此,兴尧便又问,“前辈,同云狐被贬一道发生的,还有何事?”

  又补充了一句,“何怪异之事。”

  “小鳖佬!”百宥胡烟被兴尧打断话,十分不悦。

  “前辈!”兴尧拱手。

  百宥胡烟轻嗤了一声。

  兴尧后退一步,躬腰,再行礼,“大绥朝前大国师,昔吾之徒,拜见师父故友。”

  “去去去,”百宥胡烟笑,“上梁不正下梁歪。”

  兴尧:“您老说的都对。”

  百宥胡烟对归寒道,“怎么感觉这小友忽悠老夫呢?”

  归寒道,“前辈错觉,前辈历经风雨无数,自然说的什么都对。”

  百宥胡烟:“……”尊友你变了。

  其实同云狐一族被贬这件事发生的,确实还有一件事,但那件事无足轻重,在那段时间,便似乎被所有氏族都忽略了去。

  万鬼窟之主,走私婆罗石被革职一事。

  而后来,听百宥胡烟的意思,万鬼窟逐步变成了无主之地,同一时间被调任管理此地的,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后生。

  前任万鬼窟之主背景之牢固,从城主陛下上任二十年从未动万鬼窟这片地方便可以瞧出来,而自那位没头没尾的无休夜潜皇宫之后不久,这位前任万鬼窟之主却消失了。

  故此,一切的矛头便都指向一个人——无休。

  红木棉花落在百宥胡烟的肩头,他衣上那布料极滑,一溜烟,便又滑下去,风拂起老头儿的白胡子,百宥胡烟道,“不错,其实大家都知晓是无休屠尽了云狐一族,但无休,又是谁呢?”

  “四品官员,典礼司执事百里扶青,后被调往万鬼窟的白脸后生!”兴尧猛然道。

  百宥胡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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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云狐亡魂之地,得要过了一个洞口之后才可抵达。

  而洞口之后,黑色戾气掀起朔风,红黑的藤蔓带着霹雳的闪电,藤蔓之中,隐隐露出一截暗青色的剑柄。

  名剑,屠戮。

  归寒的心底陡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异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