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近英深陷在冗长的梦境之中,那些凌乱又模糊的记忆碎片在不断折磨着他的心神。他的父兄、他的师长、他的对手都隔在白光的另一端沉默地注视着他。霍近英无法追及,同样也无法触碰,只能隔着银色的湍流,他望着那些模糊的影子落泪。
“剑,太沉重了,剑宗也太沉重了。有人要你成为高山,有人要你成为的游尘。除了你自己,没有人会去问你想成为什么。”
“就算是铁人也不能一边扛着大山,一边去练剑。我练不好这剑,就替你摆平那些烦人的老头子吧……谁让你是我最好的弟弟呢?”
“你的剑一板一式,我只和你打过一轮就全部都记住了。这些是你长辈的剑,还是剑谱上的剑?”
霍近英茫然地听着那些影子和他讲话,他想要回答,开口却哑然无声。银色的河流忽然开始暴涨,顷刻之间就要将他湮没。挣扎无果,反倒令他越陷越深,与剧烈的喘息相对应的,是他平静得近乎凝滞的心跳。
没了心跳,人就该死了,可他还能呼气,那这算是活着还是死了?霍近英头脑混乱地想着,直到心口传来剧痛,里头那团柔软脆弱的血肉几乎要被碾碎。比起这种诡异的气劲,被剑锋和刀刃刺破都算一种温柔。
剧痛令他生生清醒过来,汗浸透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染了血,被汗泪淹得刺痛不堪。睁眼即见了一片融融白光,和梦里的景象殊无二致,让他恍惚感觉自己是又陷在了另一个梦中。霍近英心有不甘,方才那梦中他什么也抓不住。如今那人就在身前,只要伸手就能抓到。
“霍近英?”叶听雪衣摆被人扯着,低头一看就对上那双血色迷惘的眼睛。人虽然是醒了,但显然还未能从梦魇中抽身出来。他又呼唤了几声,霍近英的瞳孔微颤,许久才落定到叶听雪身上。
“我哥哥……”他话语囫囵,咬字也混沌不堪,全是因为气急攻心而致口中吐血。叶听雪探向他脉门,霍近英凭本能出手反击,只是一动就能听见血肉中沉闷的骨骼断裂声响。
叶听雪叹了口气,去按住躁动这人,并取了布巾擦掉流到颈间的血。苏梦浮抱臂在一旁看着:“摧心掌邪诡,解法只有李金陵才知道。这小子的遭遇实在可怜,一身重伤已毁坏根本。纵然侥幸不死,过不了几年也会沦落到我的境地。”
她的腿被霍郢强行打折,筋脉寸断,内里骨骼几乎碎成齑粉。苏梦浮记不得当初到底是什么样的痛苦了,反正绝不如她当时知道霍郢背叛,手足反目,兄弟相杀来得心痛。
出门走一趟沾了寒风冷雪,这双腿脚在歇下来的时候又开始隐隐发痛。苦楚熟悉,像伴了她十几年的怨偶,看不惯又分不开,日夜相折磨。
叶听雪替霍近英调和体内紊乱的真气,后者的不配合极易导致内功反噬,也还好叶听雪心脉中始终有一缕长河落日的内功真气护持。
“掌心留在后心,初看不显,等真气流窜在百脉之中后才渐渐能看清形状。掌心偏小,淤血也只浮浅浅一层。他不是被成年男子所伤,那人的掌法远不及李金陵,否则他伤成这样哪里还有命跑到这儿来。”叶听雪沉声道。
霍近英被他安抚下来,果然不再应激挣扎了,只是安静地看着叶听雪流眼泪。
“我看过他的剑,沉重古朴的太岳都能出此奇锋,少年人天资不凡,过个十年成就绝不逊于霍郢,哈哈……”苏梦浮看他如今这副模样,最后的话都随笑掩去了,她感到可惜。
能被苏梦浮这样当世无双的剑者认可,霍近英的实力绝对不差。他却在剑宗山脚下被人打成了重伤,那人的身手又是何等恐怖呢?不会是李金陵,叶听雪只能想到卑什伽奴。
“他遇上了袒菩教的人,和卑什伽奴交手时敌不过被打成重伤……”叶听雪看着他身上那些要命的伤口,都是被同一把剑所伤。大难不死,能在卑什伽奴的剑下留得一线生机,受伤绝对不轻。他这些伤口很深,血被冻得凝结,最后又在奔走中再度被撕开。
也是这时,承天府那人才向霍近英动手。他的武功远不如霍近英,所以只能暗中出手偷袭,这才使伤在后心。
苏梦浮听他说完,再次看着那个遭遇悲惨的年轻人。她缓缓道:“新伤旧伤一起,已经祸害了他的根本。若是寻去翠薇谷,能找得到医师治疗,或许还有转机。只是山里难寻人,他们脾气也怪,问药的代价不轻。”
她的残腿还能站起来,全凭翠薇谷医师的回春圣手。
叶听雪听人提起过这个地方,刚想要问,衣袖又被人扯了扯,是霍近英在动作。他这回动作轻了,叶听雪回头见他艰难吐字,声音沙哑道:“承天府的人要杀我……可他们在剑宗里。”
“衢山脚下不远就是黄羊城,剑宗是主人,招待贵客也是应该。”叶听雪对此并不意外,那群太监面上看着和气,内里却藏有歹毒心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手将人重伤。
霍近英疲惫地闭上眼睛,不过一瞬就又睁开了。他孤身在外许久,后来也没有和宗门联络,生死周旋,更加没有一点讯息。
他痛苦地说:“那人从背后向我出手,见我伏在地上不动,五指成爪就要去剜向我心口。”
那片刻霍近英眼前浮现了兄长的死相,他不避开,便也会这样莫名地死在这里。死后也不得安生,尸身被人利用去实施阴谋。所以他不顾剧痛,咬紧牙关再度出剑。
便见伤他的是一个貌若好女的少年人,阴沉冷漠的眼光为他减去脂粉秀气,内涵无情杀意。
暗中偷袭本就是取巧的手段,他心知自己不是霍近英的对手,毕竟那人即使身受重伤也还保有能杀死他的本事。一击不成,他果断退开。
“……我追他而去,不知他究竟是不是杀害兄长的凶手,但我就是死也要将他带下地狱。”霍近英惨然一笑,浑身上下又开始簌簌发抖。叶听雪看清他眼中并无恐惧,有的只是愤怒和痛苦。
这些颤抖来自于他身体无法克制的应激反应,霍近英道:“只差一点,他挥手向我打来……他的袖子里有股香气。”
叶听雪一惊:“是阿芙蓉?”
霍近英还能回忆起那种味道,明明苦涩如药,其中却带着阿芙蓉那样叫人沉溺的可怕香气。
这香气他很熟悉,每每经过老宗主所居的孤云宫,就能闻到这种香气。霍近英从前从未将剑宗和歹毒的阿芙蓉联系到一块,直到在那一刻。他难以置信剑宗竟然也会和阿芙蓉有牵扯。
“是,也不是,我知道它是化神丹的味道。”
苏梦浮听完他所说的话,忍不住笑了:“成神成佛,霍郢追求这道求了这么多年,不也还是困在笼子里?离天再近又有什么用,人都已经魔怔了。”
话语犀利,极尽讽刺意味。霍近英直到她说完也没有出声进行一句反驳,他的眼睛还在落泪,他的身心还是痛苦。
苏梦浮先一步离开了东厢房,叶听雪轻轻掩上房门,也是出去之后才惊觉时辰已经不早了,夜雪飘飞,显得高天之月都朦胧模糊。
“不早了。”苏梦浮见他郁色,“大会不日就开,他们现在肯定动作紧密,我已经叫人去查了,应该会有结果。愁也没用,慢慢等吧。”
叶听雪点点头,从她话中得到宽慰。他想起来什么,又朝苏梦浮问道:“前辈今日提起来的翠薇谷,我也听人说起过这个隐世仙境,但心中还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苏梦浮笑了笑,她有些疲惫,“算不得仙境,就是个普通的山坡,山下有人种地养鱼,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们以医毒巫卜之术闻名,但很早就退出江湖,隐世而居了。”
才过了四十几年,翠薇谷这个名号就渐渐被人淡忘,人们还会想起《玄问天疏》中藏有一部《药典》,却不知道《药典》所撰者出自翠薇谷之中。
据说翠薇谷里的医师有或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他们脾气很大,自然也是因为那身不凡的本事能让其底气十足。
“我也是借了承天府的恩情,才请得他们为我续上双腿。所用药的药性极烈,五年之后苏梦浮就会彻底变成废人。”苏梦浮提起这件事时就像在和他浅唠家常,最终那个残酷的结局被轻飘飘提过。“你想去啊,我会为你指路,之后如何我就帮不到了。”
叶听雪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步伐很轻,脚步很稳,看着根本想不出来这双腿给这个人带来什么样的痛楚。她在飞雪中影影绰绰,很快就离开院子。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簌簌落下的白雪和相伴的寒风。等苏梦浮走了,叶听雪也缓缓穿过院子,就看到门墙边上站了一个通身素白的人。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几乎成了跟白雪一样的颜色。
虽是素白,他穿着也不像戴孝,隐隐透出矜贵的气质来。毕竟那身衣服花了叶听雪不少银子,锦缎丝绸的料子,上头还绣有细致的暗纹。
裴少疾说当年见到柳催的时候他也穿着这么一身衣服,叶听雪记不得柳催当年是什么样子了,脑子里也描绘不出来,但总忍不住去想。
“你怎么来了。”叶听雪很快就走到了他身边,几乎要跑起来了。所幸这小小一段距离只有几步,几步之后他就能将柳催抱在怀里。
这丝绸还是不够软,摸上去并不像人最细滑的皮肤。叶听雪想将世上所有的珍宝都递到他面前,他痛苦太久,叶听雪想要他幸福欢欣。
“阿雪说很快就回来,我等了一刻,两刻,快吗?”柳催低声说,他抱着这个人的身体,静静感受他的体温和气息。而叶听雪微微松开了他,眼睛在月下熠熠生辉,柳催再次被这双温柔的眼睛中的情感挟裹。他想更用力去抱紧他,但叶听雪笑了一下,往前踏了一步将柳催推到墙上。
柳催身量较叶听雪高上一些,这时正垂眼看他,看叶听雪仰头在吻在他唇上。是和他人一样温柔的吻,让柳催不免想起那段如梦似幻的光阴。他越来越容易沉溺这种美好的温柔里,这会叫他越来越容易松懈。
可松懈了就会被恶鬼杀死,所以柳催的身体下意识地僵硬反抗,魂魄偏偏朝那人愈凑愈近。
他用牙齿咬着叶听雪下唇,只要再用力一点点就能咬破柔软的皮肤。
而叶听雪忽然伸手去握着他,衣袖蹭动,手指纠缠,连腕间那对银环都被牵得相撞,发出轻轻一声响。
柳催骤然回过神来,唇齿便分离了。叶听雪靠在他肩膀上喟叹一声,他轻笑着说:“抱歉……是我耽搁了。我刚刚在想,要是能马上见到你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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