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催余光瞥见霍近英站在不远处,他似乎无意了解柳催到底去做什么,神色很浅淡,保持着一种妥帖的距离。而柳催只是轻嗤一声,便进了那间柴房,随手把门给掩了。
柴门并不能很好地阻隔声音,但他毫不在意。
这疯疯癫癫地乞丐忽然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立刻就激动起来。他扯着嗓子开始大喊。声音实在诡异,像是念词苍白的歌谣,又像是什么出了调子的咒语。
“抢我安身立命田,偷我养家糊口财,欺我愚钝心盲父,夺我良家可怜女。”
“苍天不仁,后土不善,狗官奸商混同道。日月失序,风雨难调,冤农苦民恨如山。”
“冤冤冤,恨恨恨,苦命人凭刀求公理;血血血,杀杀杀,失道者以命偿恩仇。”
他浑身剧烈地抖了抖,翻了一个剧烈的白眼,旋即对着柳催的方向伸出手。五指成爪,竭力想去抓住些什么,但他被麻绳束缚住,动作范围有限,看着只像徒劳的挣扎。
“开肠肚,剖心肝,啖肉饮血吸骨髓,啊啊啊啊,他们就是这么死的。”他跌在地上滚了一圈,爬不起来,只能躬身蠕动着向门口的方向去。
柳催用了传音秘法,即使门外的霍近英耳目再伶俐也听不出任何的声音。他语气十分讽刺:“跟他不说,跟我来说,看来我的面子比衢山剑宗还要大啊,孔莲。”
他记得这个人,或者说记得一片孔雀文身。柳催垂眸看着他,看着这个疯癫的可怜虫,但他没有一丝的怜悯。
被称作孔莲的疯乞丐匍匐在地,肮脏不堪的脸上是一种似笑非笑的扭曲表情,他痴痴地看着柳催说:“因为你身上有香气,有我想要的……”
孔莲涕泗横流,柳催从他涣散的瞳孔中看出这人其实并不清醒。他精神错乱,记忆分成零散的一片,而后再度团在一起,使他的认知也变得十分错乱。
刚刚霍近英在他身上施加痛苦,反复问着那药和王家一事的真相。孔莲都不予理会,外在皮肉的痛苦不能消解内里骨骼的瘾。孔莲努力嗅着空气里的味道,但什么也没有,那个人身上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要获得这种令人神魂颠倒的药物,所需代价不轻,即使孔莲已经癫疯,他也记得自己曾为这药付出很多东西。
后来他再也没什么能换的了,失去这药,他便深陷痛苦之中,现在终于闻到一点香气,很浅很浅,似有若无,但他知道就是那药。好像沙漠中挣扎的人,终于找到了一滴水。
这个人要什么才会把药给他呢?孔莲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胡思乱想。那点微弱浅淡的香气,只消一点点,就令他无比亢奋。
香气,太诱人了这香气。
“我都跟你说,我都跟你说了。”孔莲以头抢地,把额头皮肤嗑烂流血了也浑然不觉,“我见着了,我记住了……我就是带她去了那里。”
柳催从怀里掏出一张白色巾帕,上沾了一片血迹。他将这帕子在孔莲面前挥了挥,那帕子移到哪里,孔莲的眼神就跟到了哪里。
结了一层血痂,又沾了泥灰的唇微微张着,他犯了瘾,口水从嘴里直流下来,看得柳催嫌恶地皱着眉头。
帕子很快被柳催收回去了,孔莲眼光骤然变得凶狠起来,他阴鸷地盯着柳催说:“给我!全部都给我!”
柳催一脚把想从地上爬起来的肮脏人形给踢了回去,孔莲剧烈地咳嗽着,缓过气又开始大喊大叫。
“那药……”柳催笑了笑,跟他做了个口型。他没说下去,反而改口道,“霍公子,这人又发疯了。”
里头的动静瞒不住霍近英,他一直待在外头不动,如果不是柳催叫他,他根本不会进这柴房一步。
“怎么?”霍近英推门而入先看到站在旁边装得有些局促的柳催,然后才看向地下那个狼狈痛苦的乞丐。
“这位先生饿得发疯。”柳催把一个油纸包塞进怀里,里头是街边买来的几颗麦芽糖,香气很甜腻,透过油纸能甜进人的肺腑。
“给他喂了块糖,他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似乎是什么……王家的仇人。”柳催一副骇然的神色,语气颇有些伤感,“他对义气帮毫不热络,我还以为他能知道些消息。”
霍近英眼光复杂地看着他,他现在觉得柳催也像个怪异的疯子。这人刚刚还杀气腾腾地说要把人宰了,这会儿却以德报怨,去喂了他一口糖?
他当然不相信柳催,只是觉得不正常。这个乞丐在他面前无论如何也不张口,对上柳催反而是念了一大堆。
但就是这一堆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霍近英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做出这种惨绝人寰案子的人,对王家的恨重逾千钧,那人是应该是为寻仇而来的。
“仇?我都不知道自己和剑宗有仇?,你要这样猜疑我?”叶听雪和霍玉蝉相对坐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觉那种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霍玉蝉:“那你们来天官岩做什么?投奔义气帮?你的本事未必比不过义气帮,许是见了那乞丐才编出来的一套说辞吧。”
被质问的人神色不变,他面前有一盅茶,一把剑,一个审视他的霍玉蝉。
霍玉蝉把猜疑摆在了明面上,是霍近英行踪的暴露,让她猜疑身边说所有骤然出现的人。
这两人出现得十分巧合,越是巧合,就越是让人怀疑。剑宗此前收到消息,黄泉府的人极大可能出现在天官岩。霍玉蝉循迹而至,偏巧城中就出现了那么恐怖的恶鬼。
又恰好就是剥皮鬼的作案手法,让人很难不去怀疑那个所谓的黄泉府。
那几具尸体的外边停着一个疯癫的乞丐,引着他们到了大街上 再恰巧就遇上了这两个人。乞丐所作所为颇像恶鬼,但处处透着诡异。他本该不认识这两人才对,后来却总是奔着他们。
“我确实不认得他。”叶听雪皱着眉说。
“他不是鬼,兴许你是鬼呢?”霍玉蝉一拍桌面,按着长剑出鞘,“你就是可疑,那么多人,他为什么偏偏找上了你?你是真的怕,还是不想出手就为了引他现身?我试一试就知道了。”
叶听雪感觉面上袭来一阵冷风,霍玉蝉一剑破空,直冲他命门而来。他把桌面那只白瓷茶杯掸飞起来,锋利剑刃将它削成两半。
茶水溅开,碎瓷还未落地,叶听雪便踢着凳子急急退开了。他按着椅子,下腰躲过了力拔千山的一剑。叶听雪听声辩位,霍玉蝉的剑从何处起,又会落到何处,他都在心里猜到了十分。
“好身手!这还装着羸弱不堪动武?”霍玉蝉见自己始终捉不住那人,眼光一凛,剑下杀意横生,“你究竟是谁?要找剑宗寻仇为何不堂堂正正?”
“我都说了,我和你们无仇。”叶听雪轻声道,他感觉霍玉蝉的剑越来越快了。
剑一味求快,那落处就需掌握得更加精准。因为一旦有人把这疾如掠风的剑看清看透了,偏差的落点就会成为最为致命的破绽。
叶听雪从千万杂声中捉了一缕剑吟,他留心这剑落处,只是轻轻出手就捏住了霍玉蝉的剑尖。
这剑再进不了分毫,顶头仿佛挑着一座高山,可她怎么挑得动高山?
“我是不怎么走运的人,很多倒霉的事情都会落在我身上。”叶听雪语气平淡。他一指点在剑面上,长剑又是嗡鸣一声,霍玉蝉感觉自己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你要是误会了什么,那一定是真的不凑巧。”
她的佩剑脱手而出,飞向空中。霍玉蝉反应不及,长剑作势就要落在地上,一只手伸出来稳稳握住了剑柄。
那个人分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是能知道这剑要如何而出,要如何而落。叶听雪接了剑,拿着这把女子用的佩剑演了一招。
这招式毫不繁琐,好像有春风一缕,润物无声,待霍玉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完全被剑光包裹住了。
还好,春风就是春风,盈盈而过,不带一点杀机。
“这是什么?”霍玉蝉感觉那一剑还晃在自己的眼前,可那个人早已经收手了。他把剑抛了出去,却不是向霍玉蝉,而是稳稳地收回到剑鞘里。
“芳春盈野。”叶听雪念出这招的名字,他这一剑还是显得小气了些,远远比不上苏梦浮那般艳丽无双。
或许要有一段红绸,又或许要有一个不俗之人。
他只能凭借印象把这剑给用出来,空有个招式的壳子,对付人还是有些困难的,只能唬一下霍玉蝉这样的小丫头。
霍玉蝉还很年轻,她成长的时候飞花已经销声匿迹,日月双虹折在前朝,四大名剑那都算是很久远的传说了。
她没见过飞花,却听说过那样艳绝天下的剑。毕竟能和太岳,能和潇湘相提并论的必然不凡。霍玉蝉很震惊,又开始疑惑:这天下还有飞花吗?
叶听雪重新坐回了那张椅子上,因为他看不见,得摸索一会儿才找到地方。不过霍玉蝉在发呆,并没看见这一点小动静。
看不见东西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有柳催带着的时候体会不到这种感觉。因为那人很妥帖,需要什么东西都能及时送到自己手边。他会一直牵着自己的手,让叶听雪不必费心去分辨方向,不必担心前路有阻碍和坎坷。
怎么会这样?叶听雪发现自己对那人竟有这样的依赖,心里惊奇,又在想他怎么还不回来。
“你为何隐匿自己的身份?”霍玉蝉看着叶听雪的眼神很复杂,她想不到这人用的剑是飞花。虽然只出了一剑,但霍玉蝉明显感受到自己和他的差距。
叶听雪分明有能力对上那个疯乞丐,为什么说自己害怕得不敢出手,执剑都在发抖?
“就是因为害怕扯上这些麻烦事,才低调地行走江湖,不想还是扯入了纷争。”叶听雪感慨道,这话一点都不假。他着实没想到自己会在大街上和剑宗扯上关系,又很快地被人抓住了破绽。
到底是他演技太拙劣了些,而柳催他是根本懒得好好去演。叶听雪想着那人,不知道他对上霍近英会怎么样,霍近英可是更为精明。
“女侠对我很有敌意,这令我很莫名啊,你将我当做什么了?”叶听雪无意招惹她,“仇恨并非是毫无缘由的,背着毫无来由的猜忌,会令我很困扰。”
“你究竟是不是恶鬼?”霍玉蝉仔细地看着他,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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