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光芒一瞬间盈满谢苏的视野。
那令人窒息的黑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切景物天旋地转。
身体一轻再一重,落地时,却是在一片密林之中。
此处山深林密,晨雾弥漫,正渐渐散去,晨曦光芒透入林间。
偏有静水绕山,却无湿润水汽,反而一片死寂,好似连风都不敢经过水上。
须臾之间,他已经知道黑袍人用阵法将他们带来何处。
远处青山巍峨,云雾流淌,雄奇险峻,万山臣服。
所谓万山之祖,昆仑是也。
这环绕昆仑山的静水便是弱水,其上鸿毛不浮,修仙之人只是靠近,经脉中的灵力都会被压制,沉重滞涩,难以流转。
血色光芒倏尔消散,那黑袍人却好似支持不住,一瞬间委顿在地,谈致远皱了皱眉,上前查看他的境况。
似乎是因为在溟海上使用了阵法,黑袍人裸露的右臂已经干瘪到皮包骨一般,如同枯死的树木。
若要动手,就在此时。
谢苏心念一动,余光却见那些蒙面人已经散开。
地上躺着中了虫毒不省人事的昆仑弟子三人,手脚皆被绑缚的船工五人,还有一个不省人事的淳于笙。
何靖济虽然仍保有神智,却中毒渐深,气促不匀,若是此刻动手,也断然无法相助。
谢苏自己脱身不难,可要想将所有人毫发无伤地救出去,却是不能。
何况这黑袍人与谈致远百般谋划,不惜袭击木兰长船也要劫下何靖济,是意图对昆仑不利。
既然已经到了昆仑地界,此时正是弄清他们所图为何的时机,说不定还能探知黑袍人的身份。
谢苏稍一迟疑,机会已过,那黑袍人已经苏醒。
他出手如电,径直抓住一个站位与他最为靠近的蒙面人,扼着那蒙面人的脖子,将他拖到自己身前。
几乎只是眨眼之间,那个蒙面人的身体一抖,极快地干瘪了下去。
黑袍人掌心血色光芒若隐若现,竟然像是将蒙面人身体里的灵力全部吸干。
片刻之后,那蒙面人已经气绝,黑袍人却好似恢复了一些精力,缓缓地站了起来。
同伴命丧当场,其余的蒙面人却好像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忽有一个灰色的身影晃动,似乎是想要趁机逃跑。
黑袍人手臂一动,动作快得几乎无法看清,那逃跑的鬼差已经被丢入了弱水之中。
他的灰色斗篷仅仅在弱水上漂起一瞬,随后整个人便被弱水吞噬,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谈致远似是有些不赞同,冷笑道:“你把他杀了,又如何为吾主挑选合适的人?”
黑袍人转身面向谈致远,两只一模一样的鬼面具相对。
“酆都鬼差要多少有多少,倒是你在溟海上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只为了抓住你这师叔,又有何用?”
闻言,谈致远微微一笑,斜睨着何靖济。
他显然中毒已深,脸色红如滴血,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已经无法压制经脉之中乱流的灵力,浑身剧痛已极。
谈致远故意道:“小师叔,你猜此时,溟海上的那些弟子烧死了没有?”
“你!”
何靖济急怒攻心,唇边竟是又溢出鲜血。
谈致远又微笑着看向黑袍人,悠然道:“使者不必担心,我这小师叔自然是有用的。”
同样戴着鬼面具,谈致远却称呼黑袍人为“使者”,言语之间又似乎将那个身在幕后的人称为“吾主”,看来这黑袍人也不过只是一个傀儡。
谢苏在溟海上见到黑袍人使用术法时,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黑袍人就是元徵。
但若是元徵真身,不会因为用了个阵法就将自身损耗至此。他也一定能看穿,谢苏此刻正隐匿气息,混在了蒙面人之中。
谈致远望向那巍峨的昆仑主峰,目光竟然堪称崇敬。
“使者有所不知,昆仑的护山大阵传承千年,已经化生出阵灵守护,用寻常的法子是混不进去的。至于我这小师叔么……”
谈致远走到何靖济面前,微微一笑。
“门中皆知,掌门将璇玑剑传给丛靖雪,就是将来要他接任掌门的意思。但昆仑历来除了掌门,另有三位长老辅佐掌门,地位崇高。一位司戒律奖惩,一位掌管藏书阁的禁制,可随意调取门中传承至今的所有功法秘录,还有一位掌管护山大阵,担负山上诸峰的保卫之责。”
何靖济虽中了虫毒,难以为继,听到谈致远的话,却冷冷地看向他。
“至于我这位小师叔,已经按照掌门的意思,跟随徐长老修习操控护山大阵的术法,下一任长老之位,难道不是已经十拿九稳么?若是小师叔愿意帮这个忙——”
何靖济冷笑一声:“我岂能屈服于你这小人之手。”
黑袍人声音冷淡,倒好似有些嘲讽的意思。
“看来你这小师叔,不是很乐意听你的话。”
谈致远循循善诱:“师叔,你此刻不以为然,是因为还未曾见过真正的大道,若你开放山门,将来吾主降下恩典,必令你登临大道。”
黑袍人漠然道:“我看也不需要那么麻烦,只需你脸上这只面具摘下来,戴到他的脸上。”
这一句话却打通谢苏心中一处关窍。
如黑袍人所说,如果何靖济戴上了鬼面具,就可以为他们所用,那这面具不仅有令佩戴者自身修为暴增数倍的效用,还能控制其心神,说是同化也不为过。
谈致远的声音冷了下来:“使者说笑了。”
他继而转向何靖济,又道:“小师叔,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正说话间,躺在地上的那几个昆仑弟子之中,有一人微微动弹,睁开了双眼。
谈致远瞥他一眼,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小瓷瓶,拔开塞子,谢苏立刻闻到了昨夜出现在木兰长船上的那股甜腻异香。
数只金线虫仿佛是从谈致远衣衫底下钻出来的,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虫子缓缓爬向地上躺着的众人,或咬在手背,或咬在颈中。
金线虫背上的金线渐渐被血色取代,那名苏醒过来的昆仑弟子虚弱至极,再被毒虫叮咬,旋即昏迷过去。
这金线虫吸取鲜血,吐出虫毒,虽不致命,却可令中毒者无法调动周身灵力。
虫毒效力即将消散之时,只需再取一只金线虫出来即可。须知术法仍有破解之道,而不知道这毒虫为何的人却绝难找到解药。
谈致远挟住一只金线虫,凑到何靖济颈边,只消一松手,金线虫就会掉入他的衣领之内。
他正要开口威胁,却看到何靖济的神色忽然一变,竟然直接无视了他,转头望向远处的昆仑山主峰。
谈致远松手令那只金线虫落到地上,金芒一闪,那小虫便已经没入他衣摆之下。
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黑袍人似乎察觉不对,问道:“怎么了?”
“每日辰时,山上会有钟声,是提醒弟子们早课即将开始。晨钟的声音,便是在山门外也能听到。现在辰时已过,钟声却并未响起,只能是因为……山门已经封闭。”
昆仑山门连接着护山大阵,其中灵气流转,生生不息,一旦山门关闭,内外断绝,只能从里面打开,纵使何靖济答应施展术法,也是无用。
何靖济冷笑一声:“你们这些谋算,总归是要落空了。”
谢苏却抬眸望向那黑袍人,注意着他的动向。
虽然不知道黑袍人让那鬼差挑选出这些人是为了什么,但谈致远对何靖济动手,却是为了逼迫他打开昆仑的护山阵法。
现今昆仑山门封闭,对他们来说,何靖济也就没有用了。
一个无用之人,不必带在身边。
黑袍人却轻蔑一笑:“罢了,早知不会如此轻易。吾主另有第二重布置,你们随我来。”
他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很快远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那些蒙面人当即提起地上陷入昏迷的昆仑弟子及几名船工,追随而去。
谈致远目光冰冷,似乎很是不情愿,但并无办法,只得催动身形,跟了上去。
谢苏却是稍稍缓了一缓步子,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何靖济,伸手提携着他,看起来,倒是与其他的蒙面人一般,毫无破绽。
他一探何靖济的腕脉,就知道那虫毒深入经脉。
若是何靖济昨夜就昏睡过去,经过一夜发散,就像方才那个苏醒过来的昆仑弟子,只是虚弱,却并无大碍。
但何靖济却是被金线虫咬伤之后,强自压制毒性,又先后与蒙面人和谢苏动手,经脉之中灵力激荡,再被谈致远以言语相激,心神巨震,毒入经脉,反倒受了不轻的内伤。
何靖济嘴唇微微一动,声音低不可闻:“虽不知你是何人,但我们也算共过患难,我想求你一件事……”
谢苏提着何靖济,始终保持着与前面那些蒙面人不远不近的距离,闻言低声道:“你还死不了,不必现在就急着说遗言。”
何靖济急促道:“我……”
谢苏道:“我知道,你想让我丢下你们,先去昆仑报信警示。”
何靖济见谢苏已将他心中所想道出,点头道:“正是。”
“山门封闭,应当是山上已经察觉有异,何况此时我也进不去了。”谢苏声音极轻,“方才你没听到那黑袍人说的话么?还有第二重布置。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混入昆仑山门,不妨等到弄清楚了,你自己去禀告你们昆仑的掌门。”
谢苏提着一人在林间穿行,脚步行云流水,气息平稳连绵,却又完全看不出是哪家仙门的路数。
何靖济能成为郑道年的弟子,又被期许以接任守山长老的重任,便是在昆仑门中,也是第一等天资的弟子。
可是昨夜在船上一交手,何靖济就知道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他心中思忖,昆仑与各家仙门交好,时常往来走动,互通有无,怎么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何靖济嘴唇微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蒙面黑布之下,谢苏却是勾了勾嘴角,不答反问道:“这些蒙面人出身何处,你看出来了吗?”
自这些蒙面人潜入木兰长船,只有一个人在海雾中吹哨子放信号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其余时候,均是一言不发。
而这些人的身手却又极好,训练有素,不疾不徐,且精熟水性,能在夜间渡海,偷偷潜入木兰长船。
最令人惊异的是黑袍人径直吸干了一个蒙面人的灵力,剩下的人竟像是司空见惯,无动于衷。
要知道黑袍人出手,只是随意抓来一个与他最近的蒙面人,换一个人站在他身边,那结果也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这些人个个都是视死如归。
死于溟海的水浪中,还是死于谁的剑下,或是死于黑袍人之手,全然不能在这些人心中留下一丝波澜。
何靖济沉吟片刻,说道:“昨夜我与其中一人交手时,打斗之间,看到他颈上有一个刺青,依稀像是坎卦。”
谢苏轻声道:“我知道了。”
坎为水,昨夜在木兰长船上,谢苏就怀疑这些蒙面人出身于沧浪海。
只不过昨夜在那个船舵所在的房间中,他出手杀了一名蒙面人,又剥去那人身上的鱼皮服,换在自己身上,那时走廊上的灯烛都被何靖济熄灭,昏暗之中,这才没有看清那人颈下的刺青。
沧浪海中有一支弟子,专司清理门户。
那些门中入魔之人或是叛出本门的弟子,纵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无用。
这一支弟子虽身在沧浪海中,但不与其他弟子交往,彼此之间也不通晓姓名,只以天干地支取名,颈下刺青,是为记认。
为的便是弟子之间没有任何私交情谊,只做沧浪海手中一把纯粹的刀。
谢苏目视前方,望着黑袍人如鬼魅一般的背影。
沧浪海的人对他如此俯首听命,那这黑袍人口中的“吾主”又会是谁呢?
林影渐稀,天光大亮,可见远处一座小镇。
这小镇坐落于昆仑山下,名为云起。
昆仑是有千年传承的仙门大宗,世间的修仙问道之人慕名而来,络绎不绝。
往来的人多了,在过昆仑山门之前,总得有个休息落脚的地方。
云起镇凭借地利,做的就是这些修仙者的生意。
毗邻昆仑山这样的福地洞天,就连外界朝代更替、烽火不休,也扰不了此处的祥和富庶。
纵然有时弱水泛滥,也会有昆仑的仙长下山,护着镇上的人往蓬莱后山避难。
除去街上连片的客栈,又有许多售卖宝玉灵石、功法秘籍的铺子,及兵器铺、车马行、酒楼茶肆,清丽繁华,自成一处。
可是此时此刻,这云起镇的街市上却一个人也看不到。
路旁酒肆的旌旗还在风中招摇,大门洞开,店里空无一人。
街边煮馄饨下面的小摊上灶火未灭,汤已滚沸,一旁的木案之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刚包好的馄饨,却既无摊主,也无食客。
茶叶铺的柜台上,那茶饼才刚刚包了一半。
好似前一刻,街上还满是慕名来此的修仙之人,打兵器的打兵器,买符箓的买符箓。
后一刻,所有人便凭空消失,只剩下一座空镇子。
此处怪异至极,已无须多言。
黑袍人顿下疾行的脚步,却是忽然晃了一下。
谈致远不动声色道:“使者可是有什么不适?”
此前在林中,二人似乎针锋相对,谈致远此时的问话就不像是关心,而是笑里藏刀了。
那黑袍人自然听得出来,却不理会,伸出那截干枯的手臂,仔细打量着。
他叹息道:“在溟海上使用这样的术法,终究是难以支撑。”
黑袍人径直进入一间客栈,谈致远一挥手,其余的蒙面人纷纷跟上,鱼贯而入。
这间客栈里面也同样空无一人,柜台之上,账本正摊开了几页,好像前一刻还有人在这里核对账目。
黑袍人在桌边坐下,似乎疲惫已极,低声命令道:“你们都过来。”
那些蒙面人立刻将昆仑弟子及船工们丢在地上,快步走到黑袍人的身前,列队站好。
谢苏见机极快,站在第三排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黑袍人似乎从身体内部开始衰败,呼吸一声沉重过一声,渐渐好似拉破的风箱一般。
他咳嗽了几声,抬起头,目光从蒙面人身上扫过。
谢苏只以为黑袍人是肉身难以维持,要如法炮制,再吸取一个人的灵力,却看到黑袍人疲惫地动了动手指,第一排蒙面人便低头散开了。
第二排也是一样。
谢苏不得不随着第三排蒙面人的步子,走到黑袍人的身前,余光看到何靖济正警惕地望向这里,心中已经想好若是那黑袍人骤然出手抓向自己该如何。
可是黑袍人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看到谢苏的时候,目光微微一动。
他哑声道:“你,跟我上来。”
其余的蒙面人即刻散开,黑袍人撑着桌子站起,走向通往二楼上房的楼梯。
何靖济眼中有一抹焦急之色,谢苏看向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随着那黑袍人走上二楼,进入房间。
这不过是寻常客栈里的一间寻常上房,黑袍人扶着桌子坐下,谢苏反手关上了房门。
亲眼见过黑袍人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吸干的场景,自己又被他选中,谢苏的表现却很平静。
黑袍人一动不动,说道:“你与那些人,似乎很是不同。”
谢苏几乎以为,黑袍人是看出了端倪,然而下一刻,黑袍人便再次开口说话了,仿佛疲惫已极,意兴阑珊。
“有如此资质,不该在沧浪海做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有的弟子,可惜。”黑袍人抬手摘下风帽,“不过,若是用你的身体承载这只面具,应当能够撑得久一些吧。”
他已经除下黑袍,露出赤裸的身体。
他的身体瘦削苍白,不仅整条右臂,就连右半个身子都已经干瘪下去,肌肤如一层蜡纸一般,已经能看到骨骼形状。
青黑色蛛网一样的东西,正在他身上飞速蔓延。
“你过来,摘下蒙脸的黑布。”
他说话时的声音几乎已经如游丝一般,谢苏顺从地走过去,看着他右手仿佛已经坏死,只得以左手慢慢揭下脸上的鬼面具。
面具之下,那张脸似被烧融了一样,眼白血红,牙齿漆黑,口鼻已经成了两处血洞。
他将面具调转方向,缓缓伸手过来。
谢苏摘下蒙面的黑布,已经能从那鬼面具的眼孔之中看到黑袍人血肉模糊的一张脸。
将面具撕下时,他的脸已经变成这样,可是面具之上却是干净清洁,依旧漆黑光亮。
就在那鬼面具即将触到谢苏脸上时,黑袍人的动作忽然一滞。
雪亮的剑锋从他胸口处齐齐切过,如切一截腐木一样轻易。
血红视野中,他好似从椅上跌落下去,手中的鬼面具却被接过。
下一瞬,这腐朽一半的身躯骤然化为一团黑雾消散。
谢苏拿着那张鬼面具,神情若有所思。
这个黑袍人与他之前见过的那几个一样,肉身毁损,便化为黑雾消失。
可是这只鬼面具却没有变为干枯皮革一类的东西,依旧漆黑光亮,几乎能映出谢苏的脸。
他思索着这几个鬼面人之间的异同,修长的手指挑着鬼面具,忽然想到,若是他戴上这个面具会如何。
也会被侵占肉身,成为幕后那个人的傀儡么?
这念头只是稍稍一转,谢苏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似笑非笑,像是在极遥远的地方,又好像近在耳边。
“你若只想寻个面具来玩,也不必找一个这么难看的。”
淡淡的金色光华涌现,谢苏怔忪一瞬,看到明无应从光华之中现身,已经来到自己面前。
那一瞬间,明无应近在咫尺的身影同溟海之上那个在万钧雷霆之中傲然不动的身影重合。
炽烈朝阳之下,雷霆加身,那无数呼啸着的咒文转瞬浮现,带起天边狂风,海上巨浪。
天地勃然变色,而明无应只是嘲讽一笑。
谢苏指尖的鬼面具已经被明无应丢了出去,他好似一棵在原地生了根的树,连眨眼也忘了。
明无应勾了勾嘴角,又道:“这人皮面具是谁的?还有用么?”
谢苏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摇头,明无应就已经伸手过来。
他的指尖很暖,从自己的耳边将人皮面具轻轻撕了下来。
谢苏忽地抬手,按在明无应的手臂上。
“溟海上的天罚是怎么回事?”
他望向明无应的双眼,觉得自己仿佛也沉进了弱水里,被吞噬淹没至灭顶。
一个从溟海上看到天雷降下时就盘桓在谢苏心里的念头再次浮现,在见到明无应的那一瞬间,变得摧枯拉朽。
“是因为我么?”谢苏声音喑哑,“因为你帮我重塑了肉身?”
明无应仿佛并不惊讶他有此一问,只是扬起了眉毛。
谢苏猛地迫近一步,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明无应的眼睛。
那双琉璃色的眼瞳之中骤然有光华绽放,仿佛层层叠叠的繁丽花瓣一瞬打开。
他与明无应近在咫尺,这逼问出口的一瞬间,谢苏竟然本能般地用上了摄魂之术。
用此术法时谢苏心无旁骛,是他心口万般情绪涌现,一定要逼迫明无应对他说真话。
可是摄魂之术能够震慑修士灵识,令其有问必答,也只是对上修为远低于自己的人才能起作用。
谢苏屏着呼吸,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已经知道自己是失态了,他再想从明无应口中得到答案,对他用摄魂之术也实在是可笑之极。
可是下一刻谢苏就睁大了眼睛。
明无应的灵识竟然对他毫不设防,由着他长驱直入。
那一霎那,仿佛亘古光阴在谢苏眼前流过,无数或低沉或急切或咬牙切齿或迫不及待的噪杂声音全数涌到他耳中。
是密密麻麻的人声,求修为进境,求开宗立派,求天门飞升。
欲山千仞,何时能停?
谢苏忽然就知道了这些是什么声音。
天下无数的明光祠中,就有无数明无应的神像。
神像之耳目,就是明无应的耳目。
这就是他每天都会听到的声音,世间无数人的欲念。
明无应微微敛眉,断开了与谢苏的目光相接。密密麻麻的祷告声一瞬消失。
谢苏扬起脸,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无比,却总是被自己一再忘却的事情。
“所以你是这样找到我的……”
他曾有过很多设想,自己的魂魄进入他人躯壳,明无应是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他?
元月十七的雪夜,他死而复生。在进入白家之前,他去过一间明光祠。
在这世间无数的,一刻不停的声音中,明无应找到了他。
谢苏又问:“是么?”
“是。”明无应轻声道,“因为你在心里,叫了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