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僵在明无应怀中,一动不动。
就算是在秘境中对上水魈那样棘手的魔物,他也不曾像此刻一般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僵硬极了。
他尚且来不及思索自己为什么会跟师尊睡在一张床上,就有一个念头忽地出现在他心里。
自己一定不能将师尊吵醒,要悄无声息地溜走才是。
他的身体明明很是僵硬,可是靠在师尊怀中的感觉却如此鲜明,迫使他心跳如鼓,也不敢抬眼去看明无应的脸。
谢苏将自己的呼吸放得很轻很轻,抓着被子的边沿,将它卷起,一点一点地推到身后去。
明无应的这处居所他经常进来,却是第一次睡在这张床上。
谢苏越是想忽视,那种异样的感觉就越清晰,明无应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身边又不知为何让谢苏觉得很暖和。
无声无息地推开被子已经花了谢苏的不少功夫,他偷偷抬眼看去,明无应呼吸平稳,显然并没有醒来。
谢苏蹑手蹑脚地撑起身子,在昏暗的月色中坐了起来。
被子被他推到了身后,靠着墙边,他竟是睡在了床的里侧,想要下床,还得从师尊身上过去。
刚醒来时那种心跳如鼓的感觉褪下去一些,但谢苏却并没有放松分毫。
只因他察觉自己心里的细微情绪,异样又陌生,是他此前从未体会过的。
而那诸般情绪偏偏无法捉摸,乱糟糟地混作一团,梗在心口不上不下,像是被热水氤氲,令人意志软弱。
他不觉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有那么一刻,谢苏几乎真的以为自己的耳朵热得像是烧着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还以为是沉湘酿的酒太浓烈。
谢苏定了定神,几乎是屏着呼吸,向明无应那边挪动了几寸。
他醒来之前迷迷糊糊的,却是不知不觉往明无应怀中更深处蹭了过去,坐起来之后,谢苏靠着床的里侧,也说不清为什么,有意拉开了自己跟明无应的距离。
只是此刻,他不得不再次靠近过去。
静夜之中,谢苏觉得自己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可是衣衫摩擦的声音听在他耳中,却是鲜明得不得了。
他跪在床上,一手撑在明无应的身侧,想要无声无息地从他身上跨过去。
直到另一边的膝盖抵住床榻,谢苏才发觉自己此刻像是趴在师尊身上,双臂如将他圈在自己身前一样。
明无应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呼吸也就在耳畔,谢苏却低垂着目光,不肯去看。
正当他挪动身体,快要从明无应身上移开的时候,谢苏忽然停滞了一下。
借着蒙昧月光,他看到床上自己曾躺过的地方有一小团皱巴巴的物事。
是那枚沉湘的花笺。
谢苏淡红色的唇角抿了起来。
他放轻了呼吸,伸手向花笺探过去,指尖触到,继而将那揉皱的花笺扣在掌心。
谢苏这屏住的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慢慢吐出,就发觉师尊的鼻息似乎近在耳畔。
他本是双膝跨立在师尊身上,又因为伸长手臂去抓花笺的动作,整个身子都俯低了,几乎贴了上去。
明无应的鬓角就在谢苏脸侧,当真是呼吸相闻。若他此刻转一转脸,自己的鼻尖怕是就要碰到明无应的脸。
谢苏只觉得那消散不尽的酒意又有蠢蠢欲动之势,心中莫名涌动着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谢苏鬼使神差地转过脸去,看着明无应的侧脸。
他好像从未像现在这样,离师尊这么近。
明无应闭着双目,呼吸匀长。
月光透窗而过,在他漆黑的眉下留下两块小小的阴影,鼻梁高挺而直,似被月光如水点染一痕细微亮色。
谢苏无端想起在夜中远眺群山,轮廓深重,山脊影浓。
他这样看着明无应,旋即闭了闭眼,移开了目光,全然没有注意到因着自己伏下去的姿势,一缕长发软软垂落,落在了明无应的脸上。
谢苏屏着呼吸,抬高了身体,右手撑在明无应身侧,便要收回左腿,从床上下去。
忽然有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攀升,谢苏腕上一紧,被人牢牢地扣住。
他瞬间抬眼,却对上明无应幽沉深黑的眼眸。
明无应的眼睫眨得很慢,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一般,可他手上的力气却不见半点放松,箍着谢苏的手腕,如铁钳一般。
谢苏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
下一刻,明无应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烫得谢苏心尖一颤。
“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意间舔了舔嘴唇,“我回自己的床上去睡。”
谢苏与明无应对视,忽然觉得今日的师尊有些地方不一样,而不一样在何处,他却形容不出来。
那漫不经心的神态更甚,让人不知道他下一刻是要笑,还是要挑起眉,偏偏又十足蛊惑人心。
明无应道:“你在我身上爬过来爬过去,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贼。”
谢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声音平稳,轻声道:“……我没有爬过来爬过去。”
他看到明无应移开目光,像是忍不住一般,慢慢地笑了起来。
谢苏眨了眨眼,忽然后知后觉,师尊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也终于明白,师尊身上那一点跟往日不同的地方是为什么了。
明无应身上有一点极轻浅的酒意,显得比平日里更加散漫随意,还有一种微妙的粗鲁。
“我……”他低声问道,“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明无应似笑非笑道:“这你问谁?是你喝醉了,抓着我的袖子不放手。”
他以目光示意,谢苏循着望过去,果然看到明无应的一只衣袖皱巴巴的满是折痕,显然曾被人紧攥在手中许久。
似乎有一点点画面浮现在谢苏眼前,他想起来了。
昨夜他将那枚花笺盖在眼睛上,就躺在水边的草地上睡着了,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师尊找来。
他在秘境里所种的水魈幻术,似乎在酒意催逼之下钻入梦里,又回到了那个破败的明光祠。
只是梦中,却没有那些重重帷幔阻拦,明无应转身要走时,他追了上去,握着明无应的衣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
可没想到,他在醉后做了这样一个梦,却是真的抓着师尊的衣袖不放,这才被带了回来。
回忆起自己酒后失态,谢苏不禁轻轻皱眉。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道:“我……我就只是抓着师尊的衣袖不放,没有做什么其他的事情吧?”
明无应却道:“你还想做什么?”
谢苏移开目光,却不知道这句话该怎么回答。
明无应笑了起来,片刻后松开手,好整以暇道:“还不打算下去?”
谢苏这才惊觉自己此刻正跨坐在师尊身上,很是不妥。
他手忙脚乱要扑下床,却是撑得久了,手臂蓦地酸麻一下,身体一歪,眼前的窗格床幔都天旋地转,向着一角床柱倒了过去。
这本是一息之间发生的事,谢苏心知自己要撞到床柱上,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未到,谢苏睁开眼睛,看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正隔在他的额头和那木头床柱之间。
明无应收回手,道:“撞到了?”
谢苏摇头。
他是撞上了师尊的掌心。
明无应笑了一下,又道:“那就回去睡吧。”
谢苏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本来就是要回半月小湖的,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房门。
承影剑靠在一边,被他顺手抓起。
走到外面,镜湖在夜里一片漆黑,谢苏跨入小船中坐下。
他刚坐定,小船便自行驶了出去,在船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线。
万千星辰落入这平滑如镜的湖水之中,分不清哪里是水上,哪里是天上。
谢苏回过头,看着镜湖小筑越来越远。
他抬手抚上脸颊,直到此刻,那热意才稍稍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