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月中,谢苏已经走过这蓬莱山中的许多地方,不假思索便踏上了那条通往竹林深处的小路。
竹林之中并不昏暗,天光自竹枝之间洒落,分外清透。
触目所及全是翠色,山溪流处,水声汨汨。
在谢苏不知道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经过牧神剑锋锐剑气的淬炼,虽然还不能运用灵力,但此刻在山中行走时,速度却是远胜常人。
只是越向竹林深处走,溪边的景色变换越大。
渐渐可以看到远处起伏的连绵山势,竹林起伏如波涛。
而那道溪水奔流,则愈见曲折之势头。
再向深处行进一段,谢苏的视野被两侧山势收窄,他仿佛走到了一个狭窄的山谷之中。
青山峻峭的余脉如同两条合拢的胳臂,清溪自其间汨汨而出。
而那条青石铺就的小路,也已经成了沿着山势向上的台阶。
石阶仿佛是什么人随手开就,最宽处也不过能让两个人并肩行走,最窄的地方便只能侧身通过。
且石阶之间高低并不一致,也谈不上平整,多有破损之处,因为临水潮湿,遍生柔软青苔,颇有野趣。
两侧山势峻峭,岩石凸起,便如有人以巨斧砍斫而出。
谢苏沿着石阶而上,脚下流水亦随着山势迸流涌动,不时跌落一个小小瀑布,溅起晶莹水花。
每一处飞瀑之下都被水流冲击出一方小小深潭,水深则呈现浅浅碧色,水底有各色珠玉般的卵石,有淡黄色的落叶轻轻漂在水上。
而这自两山之间泄出的溪流之中却有不少巨大的乱石,仿佛真是有人开山之时,巨石崩碎,落入溪涧。
山势收窄之处,谢苏身在石阶之上,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另一侧的岩壁。
此处只能听到石阶下清溪的水流声,却看不见了。
抬头望去,清透天空被山岩切割,只留下极狭窄的一线。
谢苏踏上破碎的台阶,只觉两侧岩壁仿佛一齐向自己倾压而来。
谢苏再上一级台阶,行动之时觉得四肢极为沉重,那一瞬间流风尖锐,似乎连呼吸都被压制住。
这种感觉,只有他刚刚背负牧神剑的时候才有体会。
这段时日他每天负着牧神剑行走,已经渐渐习惯身上那庞大剑意。
只是此时肩上重量莫名越来越沉,谢苏每上一层台阶,都好像肩上多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几乎无法抬头,调动全部心力也不能挪一挪步子,甚至被那沉重势头拖拽,后撤一步,跌下了两级台阶。
刹那间,谢苏只觉得身上的压力骤减,呼吸亦有了余地。
他定了定神,再次向上一步,那巍峨山势直压下来,耳畔只有流风呼啸之声。
肩上的重量也随着他这向上的一步再次增加。
如此重复一回,谢苏已经明白,若他原路退回,身上的重压便会消消云散。
如果他执意向上走,那么那山峦一般的压力便会越来越重。
这三月中,谢苏已经对蓬莱山各处很是熟悉,知道自己并没有误入什么秘境或是禁制之中。
但眼前这石阶一线天之中,必然蕴含术法之力。
谢苏每日听姚黄讲起仙门之中的一些奇妙试炼,只道这时是自己也碰上了一个。
他拿出那只装了枫露的银瓶看了看,又向上走了一步。
脚下石阶越来越窄,谢苏被那沉重山势压得几乎只能低头,可以看到溪水中的乱石。
却另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仿佛他再向上走几阶,就会支撑不住摔下去。
谢苏的呼吸十分深重,显然是在山势催逼和肩上压力的重负之下,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好似能听到自己体内骨骼的细微崩裂之声。
亦仿佛有一个温和淡然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既然这柄剑这么重,扔了便是,为什么还要背着它呢?”
溪水汨汨流淌间,谢苏只觉得那声音无孔不入,如密网当头罩下,令他无处可避。
压力之下,谢苏额角青筋微微浮现,脸色中已有几分不正常的潮红。
他低着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眼,谢苏忽然发觉脚下溪流中有一枚淡黄色的落叶,无论水流如何湍急,落叶始终漂在水上不动。
谢苏凝视着那枚落叶,片刻之后再抬头,便觉得两侧岩壁虽然依旧逼压过来,但他像是能够分出一缕神魂,自外向内俯视这狭窄的一线天。
也是到这时,谢苏才察觉这里一草一木都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但苔藓底林深处却听不到一丝虫鸣鸟叫。
霎时间,一个念头撞进谢苏心间。
这是幻术。
他不假思索跃入深涧,碧水涌流之间,伸手抓住了那枚不会逐水漂流的落叶。
在谢苏握住那枚落叶的一瞬间,岩壁、石阶、清溪、落石全都化为虚无。
谢苏身子一空,当即向下坠落。
眼前景物似流风划过,无数团灰色迷雾一样的东西来回往复,最终风流云散。
谢苏身在半空之中,见到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脚下极远处云雾流淌,其间突起无数黑色高山,星罗棋布。
头顶则是星河万丈,无数流星拖曳长尾,直坠而下,有如混沌初开。
那些云雾间的黑色高山似乎化为一颗颗黑色棋子,纵横天下。
而那些天上星辰尽落棋盘之中,化为白子,气吞山河。
这一局,天地为子,似有三千大道横陈棋盘之上。
宇宙洪荒,日升月落,仿佛都在执棋人的一念之间。
不知要什么人,才执得了这一局棋,将天地万物信手捭阖。
这个念头浮现在谢苏心中的一瞬间,棋盘之上的流风云雾全数向他涌来。磅礴气流随他呼吸吐纳,以他为中心扩散开巨大的漩涡,天地间无数灵气奔涌而来,汇聚于此。
天地震动间,牧神剑忽然出鞘,剑光照亮寰宇九天。
碧落中传来明无应的声音。
“玩儿够了?”
谢苏正待出声,但身处庞大漩涡中心,无数灵气贯入他的身体,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直到另有一声轻笑响起,谢苏才发觉明无应那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那人的声音温雅有礼,蕴着淡淡笑意道:“很够了。水满则溢,有违我初衷,不妨请他出来吧。”
谢苏的身体再度下落,无尽虚空之中,星辰幻影仿佛触手可及。
须臾之间,幻影消散,他已经踩在了一片坚实地面上,牧神剑还背在他的身后。
眼前是一方别致小园,当中一座两层木楼,藤萝蔓延到低矮的篱笆上,开满了一串一串铃铛般的花朵。
明无应坐在园中,手执一枚黑子把玩,看到谢苏,随手将黑子扔回了棋筒。
与他对弈的人是个身着白衣的清雅男子,眉目柔和,此时望着谢苏,微微向他颔首。
“失礼了。”
他坐在一个有两只木轮的椅子上,双腿上搭着厚厚的银色狐裘。
男子微笑道:“听说你有一样东西要给我。”
他这话是向谢苏说的,谢苏拿出那只银瓶,双手放在桌上。
男子将银瓶收入怀中,带着微笑看谢苏走到明无应面前。
谢苏解下牧神剑,双手捧上。
“我来还剑。”
他说话时,微微低头,并不能看到明无应的脸,但不知为何,谢苏觉得此时明无应正在看着他。
在明光祠中,谢苏其实并没有看清明无应的神像,后来来到蓬莱山,其实加起来也没有见过明无应几面。
如今他想起自己在明光祠里为明无应拂去手上的雪花,只觉得这是很冒傻气的一件事。
牧神剑在他手中渐渐化作流光消失不见,想来是明无应已经将剑收回去了。
谢苏将枫露送到,牧神剑也还了回去,自觉已经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可那白衣男子却微微一笑,翻掌间棋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淡青色茶具。
“你坐下,来喝杯茶。”
红泥小炉上一只小壶,隐约已有水沸之声。男子动作娴熟,那些淡雅茶具在他手中格外古朴有趣致,烧水煎茶这样一件普通的事也被他做得很好看。
他将茶水注入谢苏面前的杯子,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你身上的封印已经被牧神剑的剑气破开,天下之大,现在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去了。”
谢苏微微一怔。
那男子眉眼低垂,又道:“不想走?那你是想留在蓬莱么?这可有些难办,虽说你身上封印已解,但毕竟未经修炼,什么也不会,你留在蓬莱能做什么呢?”
谢苏心知这男子说得不错,云娘曾经不是告诉过他吗?
只有有用的人,才会被留下。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明无应淡淡的声音。
“元徵。”
被唤作元徵的男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还没有收作徒弟呢,就如此护短。”
明无应道:“你废话真多。”
元徵含笑望着谢苏:“那么拜他为师,做这蓬莱山的首徒,如何?”
谢苏淡红的唇角微微抿起,却见明无应望着自己。
他的目光之中,有种什么恒定不变的东西。连山川都会在漫长的时间中易形,可谢苏却觉得,明无应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他记得那晚明光祠中,明无应神像身上的雪光。
所以,他想成为一个对明无应有用的人。
谢苏脱口而出道:“好。”
元徵扑哧一笑:“拜师,是要下跪奉茶的。”
谢苏于这世事人情上全然不懂,才刚刚跪下,就看到面前伸来一只手。
“不用那么麻烦。”
明无应径直拿起谢苏身前那一杯茶,举到唇边喝下。
他撂下茶杯,起身道:“走了。”
倒是元徵微微一笑,望着谢苏:“这些虚礼的确没什么意思。但师徒因缘,往往比血脉亲缘更重,明无应为你担了这份因缘,你该有这一跪。起来吧,我的腿不方便,不能扶你。”
明无应这样说走就走,若是换了其他人,大概要在心中不断回忆,是否自己哪里疏漏,引得蓬莱主不快。
但谢苏静立原地,浑然不觉。
元徵不由摇头微笑,只觉得眼前这少年确实心思纯正,璞玉浑金。
他自袖中拿出一块碧玉,向谢苏推了过去。
“送给你了,望它将来能对你有些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