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其中几番辗转,几番波折,但何月竹最终还是从西北榆宁艰难挪到了东方沿海。
F市三百年前的所在之地。
自然三百年前F市不叫F市,甚至簌落山也不叫簌落山,何月竹只恨初中学乡土地理时没能把家乡的历史知识刻入骨髓。好在鸿舟岛竟是流传下来的古称,何月竹抓住这个线索,但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反复问路,反复探路,反复受挫中找到了簌落山。
然而这只是起步而已。接下来,他得在横亘上百公里的九座山峰中找到完颜於昭的陵墓。
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何月竹在簌落山脚下长租了间客栈住下。
从大理带出的盘缠终于花得见底,小道士不得不从长计议,把算命摊子张罗起来,同时也不忘他的老本行,入殓。
没想到古代人比现代人更在乎死者的体面,他的算命摊子无人问津,反而入殓的老本行客人络绎不绝。——毕竟他实在技术高超。
再加上他是道士,直接收尸、入殓、超度、法事一条龙承包,价格实惠,便宜不贵,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簌落山一带都听说了外地来了个小道士,算卦水平一般,但收尸手法高明无比,还能办阴事道场,乡里乡亲有白事都找他。
没想到还真出名了。
也好,何月竹便趁机打听附近有没有人听说这一带藏着皇陵。脚上也没闲着,随着业务走街串巷,做上门服务,不知不觉探了簌落山许多村落。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何月竹摸到了皇陵的线索。
距离步步紧逼的死期还有三个月。
那天他接到一单入殓生意,死者据说死状凄惨,要他上门入殓。
簌落山一带山路难走,何月竹背着有他半人高的工具匣,跟着委托人翻山越岭,徒步足足一个时辰都没有到目的地。
何月竹往上眺望去,“老罗,大约还有多久才能到目的地?”
老罗是个秃头的中年男人,手指向前,“再走半个时辰便到了。道长,要不咱们停下歇歇?”
还得走足足一个小时!老罗的村落实在隐秘,通村之路这般盘曲复杂,频繁登山让何月竹脚底发麻,膝盖发酸,一看到石头就想坐下休息,但他咬咬牙,摇摇头,“不必,走吧!”继续向前迈去。
他想休息,可时间不等人。盛夏尸体易腐,还是尽早收拾、尽早下葬为妙。
何月竹试图与他攀谈转移彼此的注意力,”老罗,和我说说逝者情况吧。”
“先前与道长说过了。死者是我亲弟弟,小罗...我们从小没爹没娘,相依为命,前段时间他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患上了怪病,村子里的医生束手无策,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肉一块块烂掉,救都救不回来...”
“节哀...”
何月竹想,恐怕是什么急性皮肤炎症。中医学里没有消炎的概念,又正值夏季闷热潮湿,伤口未能及时消炎,便极易死于并发症。
这似乎戳到了老罗的痛楚,他抹了把额上的汗珠,便不再说话了。何月竹也只好专注脚下。
这漫长的山中徒步,不禁让他想起了当年脑袋一热,对着一张鬼画符的地图去找吴端。
吴端.......
想到那个人,何月竹心中的痛便瞬间盖过了肉身的一切酸痛。
那夜他赶在道长身体复原前逃也似的离开榆宁,五个月过去,无端真的没有来追。而他,也再没能得到无端的任何消息。
分手的滋味不好受,可莫名其妙被分手的滋味必定更不好受。
何月竹没有一分一秒不愧疚如今对道长伤的一切,可若他就这样放弃抵抗受死,无异于眼睁睁看着无端一步步沉沦到无底的深渊。
小道士心猿意马地长途跋涉,一条黑蛇从他们身后的草丛悄无声息划过,不带一丝风吹草动。
它游走回簌落山脚下,又攀上男人指尖。烈日炎炎下,男人投下的影子深黑而界限分明,酷暑的日照也无法穿透他脸上那层沉重的云雾。
某人逃了多久,他就跟了多久,某人逃往何处,他便跟到何处。
而何月竹本人毫无察觉。不是小道士太迟钝,而是试图隐蔽行踪的是他师父。
又在山路上走了半个时辰,委托人与入殓师终于到达了一座群山环抱下的小村落。
何月竹走得昏头昏脑,肩颈腿脚全员告急,他顾不上观察周遭环境,蒙头朝老罗家里冲去。刚一踏入院子便闻见了尸体的腐臭,老罗的家眷立即给远道而来的小道士递上茶水。
“谢谢罗嫂!”何月竹顾不上那么多了,接过凉水“咕嘟咕嘟”往身体里灌下,
“啊——”
爽快了。
入殓师也顾不上多休息一阵,立即取出工具。
老罗的妻子拦住他,“小道长,您...千万当心啊,我这小叔子死相实在是...”
何月竹戴好纱布口罩,“无事。我受得住。”
他顶着浓重的尸臭走进停尸的里屋,只见拆下的门板上已停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想必就是小罗。
他张开双臂召出数道符咒贴在墙上,“急急如敕令!”
房间里的闷热瞬间降了下来,潮湿的空气在四壁上都凝了一层湿漉漉的水珠。他再点起自制的熏香,屋中的尸臭逐渐如被大雨洗涤般缓慢散去。
老罗一家在屋外啧啧称奇,“都说道长有真功夫,今日一见才知不假。”
何月竹见过了各种各样死状的尸体,更是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城,他本以为自己已“百毒不侵”,可掀起白布的瞬间,却仍然大惊失色。
小罗确实死相极惨。入殓师将整具尸体一扫而过,竟见不到一具完好的皮肤。全身上下无数溃烂,臀腰处尤为惨烈。深红的烂肉夹着青白人骨,伤口边缘却呈现一种碳化的焦黑。可哪怕相对完好的肌肤也浮着竟类似金钱豹豹纹的黑斑。
小罗死前一定无比痛苦,让他的面部肌肉停滞在一个如同嘶吼的霎那。
然而这样的死状,绝非寻常皮肤病能导致。
何月竹心下一沉,老罗一定有事瞒着他。
因为他脑海内浮出了某个永生难忘的玩意儿...乌仑的化骨水。
完颜於昭说过,化骨水是乌仑先民在草原深处一处地下洞窟中寻到的圣水,低浓度时能麻痹人身,让人动弹不得。高浓度时更是能让皮肉沾水即化——现在想来,也不知是否是某种重金属污染水了——乌仑人传统只是用化骨水麻痹马匹,然而完颜於昭却“开天辟地”地将它用作刑具,做严刑逼供。
何月竹被囚禁在金人营中时,便见过那些遭化骨水腐蚀手脚四肢的犯人,皮肉的伤口都是这个惨状。
更何况他本就是被化骨散害得清白扫地,最后又是投入装满高浓度化骨水的池子...
绝对不会认错...!
何月竹瞬间难以忍受腹中翻涌的厌恶,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山村农夫,怎么会碰上乌仑的化骨水...?”
“难道...与皇陵有关!”
何月竹不记得现世姐夫是否说过在金世祖皇陵中发掘过化骨水这种物质,但想到完颜於昭那种人,用化骨水护卫陵墓并非不可能。至少这是一个重要线索。
何月竹顿时来了干劲。先简单为尸体处理了伤口,又用从工具箱中取出石膏粉,加水调和成石膏泥,对比尸体被腐蚀缺失的部分,捏成大体形态。
在现代有更适合补全残肢的软泥,但古代条件苛刻,他只能用石膏了。
等待石膏定型的时间,他终于能休息一阵。
一边揉搓酸痛的肩膀,一边走出里屋,何月竹才发觉原来外面已经夜半三更。
他一投入就容易忘我的老毛病一点没变,不知不觉就干了十个小时。
到了这个时间,白昼的暑热总算消散,村庄安详睡在环绕着虫鸣与风声的梦中,老罗家的屋子灯火熄灭。
想必他们都睡了吧。那也只好等到明天再问问皇陵的事了。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好饿。
何月竹摸摸肚子,人一松弛下来,才发现原来已经大半天没吃饭了。
他自己带了点干粮,便坐在老罗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对着月色啃起了大饼。
无端,我终于找到了皇陵的线索。
相信我,这次我一定能扭转我们的命运。
可是在那之后,你还愿意听我解释吗……?
把你伤得那么深,我还能被你原谅吗…?
歉意、愧意与爱意搅拌着上弦月的淡淡光一起吃下,越吃越苦,越吃越难受。
入殓师一边啃饼一边哭咽,最后吃得泪流满面。
“道长?是你在哭吗?”
何月竹回过头,只见老罗睡眼惺忪走出门来,手上抱着一把造型怪异的铁铲,“半夜听到哭声,把我吓醒了。”
“呃...”何月竹连忙抹干净眼泪,扬起苦笑,“抱歉,想起些伤心事了。”
老罗在他身旁坐下,看一眼道长手中的大饼,愧疚道:“我才该道歉呢。食宿都给你安排好了,只是看你迟迟不出来,我也不好打扰,便等着。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何月竹摇摇头,“没事。明夜应当就能入殓完毕,你也能安排你弟弟下葬了。”
“哎!我这弟弟,怎么忽然得了这种怪病!”
何月竹收拾好剩下半块大饼,正色道:“这不是寻常的病症能导致的死相。你弟弟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罗沉默不语,从衣襟里摸出点起一支旱烟点上。
何月竹一怔,这旱烟枪的款式精致,绝非农民用得起,再回想老罗一言一行也不似寻常农夫,他模仿无端的姿态,摇头晃脑故作深沉:“若是不知确切死因,就算办了超度法事,你弟弟也无法顺利转生...”
果然老罗大惊,“这!”
他抖了抖旱烟,犹豫道:“阿澈道长,我只是怕你知道了惹祸上身。”
“放心吧。我最不怕惹祸上身。”
“你听说过余家罗刹吗?”
“这是...?”
老罗咳嗽一声,“这是道上给我与老弟的一声尊称。”
“余家...老罗,你不姓罗!?”
“我是不姓罗,我姓余。余大罗。我弟弟叫余小罗。”
“余?!”何月竹被这个姓氏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骇然,“难道这里是...余家村!”
“是啊,余家村。道长您真是料事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