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盆凉水当头灌下,无端胸腔里的火霎时熄灭下去,他从未教过什么“双修”。且徒儿眼底清澈无知的光芒,显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胡话。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名的怒意,“谁教你的。”
程澈被道长忽然冷却的声音吓得一愣,脊背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支支吾吾,“是今天遇到的小哥哥教的。”
“小哥哥?”无端重复一遍,神色越发难看,“他还教了你什么。”
程澈硬着头皮,“没教什么了...”
“别说谎。你不擅长。”
小道士只好承认:“他说...你一定是想和我双修...”
不可言说的心思竟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陌生人揭穿,无端怒意更甚,他右手猛挑起程澈下巴,“你信了?”
程澈生平第一回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他倒吸一口凉气,想恐怕是刚刚的“放肆”让道长发火了,连忙解释:“他让我亲你一下...我就学以前爹爹亲我那样...”
无端再次打断他,“你怎么谁的话都听?”
又被打断了...程澈嘴巴瘪了下去,“不是的。道长,我只是想和道长回到从前而已。”他想挣脱那桎梏他下巴的力度,却怎么也不能够,记忆里,道长从来不会对他这样粗暴。
他动了动脑袋想逃,下巴被掐得生疼,根本无处可逃。只好眼里逐渐聚起泪花,“道长。我最近越发觉得,道长待我不像从前了...”
“从前只要阿澈假装生气,道长都会来哄开心,可现在假装生气道长也不在乎了。”
“本想道长一直不在乎,阿澈便一直装下去...可是阿澈已经装不下去了。阿澈...想和道长说说话...”
无端稍稍轻了力度,叹一声:“真傻。”
程澈越说,鼻尖越酸,“道长,阿澈不傻。阿澈就是喜欢你。喜欢你而已。”
道长半阖双目,“我知道你喜欢。”
声音却前所未有的冰凉,“可你对我的喜欢,与我对你的喜欢不同。”
程澈朝那双漆黑的眼睛对望回去,“哪里不同了?道长,教我。”
无端应了一声“好”,勾唇笑起,“我教你。”
他朝徒儿倾下身子,与琥珀色的眸子越靠越近,直到那双眼中除了他再无旁物,“你爹爹...会这样吻你吗?”
“嗯...?”
程澈屏住呼吸,怔怔睁大双眼。余光里,道长身后日光清浅,微风拂起飘帘。不知名儿的鸟雀嚣张停在窗台揭穿他们,而嘈杂的人声从道观忽远忽近的地方传来...
唇瓣与唇瓣实在太近,哪怕只是轻之又轻的回答,所有话语也会被面前这个男人吞下。
“师父...”
他只尝到笑意。
没有吻下,他们停在距离彼此的咫尺之间。
道长笑了一声,直腰放过这个傻乎乎的少年。
“再敢放肆。小心吃苦头。”
程澈三魄都被抽走。脑子里塞了太多杂乱错乱胡乱,只剩下木头似的身子傻傻站在原地,“啊......?”
无端叹了一声,把徒儿脑袋揉乱,“别给逗傻了吧?...今夜斋醮,你为我执灯。”
程澈一下灵魂回窍,“真的!!”
执灯诶,执灯诶!完全把刚刚的混沌抛之脑后了,毕竟,那可是执灯诶!
赐福斋醮设于无所观正北祭场,正中一座八卦祭坛,内刻阴阳两仪纹,祭坛下广场可容纳数千人之多。
戌时四刻,月正当空,辉光洒在祭坛之上。
吉时已到,无端道长沿着中轴石板道从正北方向缓步登坛,而程澈小道士手捧一盏有他半人高的金玉香灯,紧紧跟在道长身后。执灯的职责,是要保证整场斋醮火光不息,是个顶重要的活。
小道士捧得手酸胳膊酸,却丝毫不敢怠慢,尽全力稳稳捧住灯台,以至于在大道上走了数百步,连烛芯都不曾摇曳。
“什么...他真的是国师徒儿?!”
“他真没骗人啊。”
“靠,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耳边传来好几声惊叹,程澈只敢用余光去看。一定是早前非要说他骗人的小道士们。
程澈在心里嘿嘿一笑,腰板挺得更直了。
又听赞叹:
“真不知国师大人黑纱下是什么样貌。”
“必定是仙风道骨,冠绝尘世。”
程澈一愣,是啊,受万千虔诚信众顶礼膜拜的无端道长,偏偏只许他目睹真容,也只对他无限纵容。
再看被卫兵拦在夹道两侧的虔诚信徒,一个个都尽全力伸出手来,试图去探道长道袍尾摆,仿佛只要能轻轻触及,都是今生莫大的幸事。
程澈咽了一口唾沫,抬头望着道长背影,鼻尖被漆黑的发丝不时挑拨,他嘴角抑不住想翘。
原来这个男人,这位道长,这整个人,都是他的。
庆幸之余,程澈却不禁呢喃,“可...为什么。”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道长。”
即将到祭坛中心,程澈又听到人群里夹着某些议论:“那孩子身上怎会有股极浓的煞气。”
“嗯。本道也有所察觉。确实面相不善...怕是...”
“若是如此,国师怎会收他为徒。”
“煞气...?”今日来观摩斋醮的不乏高功道士,恐怕不是虚言。程澈望向他师父的背影,“道长...怎么我身上还有煞气?”
而也不知是否错觉,道长的步子沉了些。
人群仍在议论纷纷:“想必是国师慈悲为怀,留在身边祛煞辟邪。”
“有理、有理。”
“我懂了,这不就是:名门正派仙人收养魔道邪煞之徒,留在身边严加管教,徒弟对师父觊觎已久,恨不能将其拉下神坛...”
“你别做道士了,改行写话本吧。”
...
程澈眨了眨眼:是啊,师父从小收养我,还对我无微不至,好像真是因为......我身上煞气重。
终于行到祭坛之上,程澈在中心偏北处放下香灯,深深吸了一口气。
别紧张,别紧张!
小道士双手掐诀,使出一道引火法术,从香灯之中引出一道火蛇,将绕着祭坛上千只红烛尽数点燃。
红烛照得深夜如白昼般明亮,道长外褂上的长摆流苏鲜艳赤红,而金丝绣纹更是熠熠生辉。
道长赞许望了他一眼,平持桃木剑,朗声念道:“上祭天地,下致万神,禳灾解厄,请福祈恩。”
话音落下,台下准备多时的百人道乐团弹奏三弦,敲起钟鼓,无所观上空回荡着一片道曲清音,在香烟缭绕中如同献给天界诸神的魂灵之声。
伴随道长施法祈请,祭坛地砖浮出北斗九星的纹路,让人如置身三极九宫之中。小道士视线痴痴紧跟道长衣袂上一支流苏,他知道接下来便是斋醮礼拜星宿天真的仪式,也早想瞻仰道长踏罡步斗,却见道长朝他伸手。
“阿澈,过来。”
程澈一愣,“道长请吩咐?”
“你来踏罡步斗。”
“啊?”程澈程澈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道长的手仍然朝他伸来,“可我不会啊...”
无端在面帘下扬起笑容,“师父教你。”
程澈更是惊异,“道长...是要我现学?”
“嗯。现教。”
小道士当即大惊失色:有没有搞错,这可不是演练啊。台下千千万万来自五湖四海的视线都紧紧盯着呢。
却被一下拉住,带进了怀里。
小道士仰头向后望去,格外惶恐,“道长,我真的不会。”他真的只在书上看过踏罡步斗的教程,貌似是左脚踩离卦,右脚踏坤卦,再左脚踩震卦,右脚踏兑卦......后面忘了。
无端从后面托住他腰,“跟着我就好。”
程澈只觉得头皮发麻,虽然早知臭道长想一出是一出...可看台下,人人无不满面诧异,毕竟大家远道而来,为的是无端道长的祝祷。
然而再看道长,一副势在必行的我行我素。
改变不了环境只能改变自己。小道士点点头,“我保证不出差错。”立即将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在师徒俩脚下。
众声凝滞下,两人伴着音律节奏踏出第一步。
然后第一步,笨拙的小道士就踩中了道长。
啊啊啊——!
虽然被他掩饰了过去,可程澈心头一凉,无声呐喊:师父,快算了吧!
然而无端轻轻牵住他手,不由分说引着他踏出下一步。
离坤震兑...
小道士只得死死咬着下唇,生怕再出错,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他循规蹈矩,可道长偏偏随心所欲,上千盏熊熊燃烧的红烛照耀下,从未练过斋醮的小道士当真在伴着飘逸悠扬的道乐踏罡步斗。
他们的道袍与道袍拂过彼此,无异于一出亲密无间的双人舞。
程澈不傻,又认真专注,很快便熟悉了步伐,再往后便是重复。小道士终于有闲心仰首望他的道长。
黑珠面帘随男人动作轻轻摆动,帘下鹤骨兰肌的面孔若隐若现,无端回望而来,“你学会了。了不起。”
程澈猛地屏住呼吸,只能说万幸夜色浓郁,又有烛火摇曳,否则他肤上张扬蔓延的大红必定无处遁形,“都是道长教得好。”
无端笑得从容,“今夜台下众生,都要受你祈请的赐福。”
小道士一愣,好像终于知道国师忽然搞这声势浩大的一出是为什么。他要堵回那些对他的非议。
程澈轻声呢喃:“道长,他们说我身上还有煞气。”
无端没有否认,“这天底下谁不沾点煞气。”
“可!”程澈语塞,“那我祈请的赐福,真的有用吗?”
无端带着他转了半周,“若是按你这么想,我祈请的赐福也无任何用处。”
程澈望着道长扬起的黑发在火光中泛着金色,他紧紧跟上步伐,“怎么会,道长是神仙啊。”
面帘下,道长似乎在笑他的天真,“你从何看出我是神仙。”
“你肯定是神仙...因为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老。”
无端微微一笑,垂首在徒儿耳边念道:
“可我是恶鬼。”
程澈怔怔凝视着他,男人话中带着淡淡笑意,漆黑的眸子却寞落而伤感。
可偏偏是这无人能解的阴与郁,竟让少年的情窦猛地一溃。
又或许人间情爱的种子从前前世便已值下,如今终于无声开花。
程澈立即踮起脚尖,努力够到道长耳边,“我不管神仙还是恶鬼,师父就是师父,只是我的师父。”
无端重了手上力度,笑着望他,“真的只是师父吗。”
后来程澈已不知道怎么在情窦初开的迷幻中结束了踏罡步斗,只知道刚一踏下祭坛双腿就被抽走了力气。
最后是被道长背回了袇阁。
登梯时,他紧紧环着道长脖颈,又困又累,嘴上还是逞强,“道长...放我下来...我能走...”
“可我想背。”
程澈知道自己早就不是小不点了,“可我重...”
“阿澈。我想背你回”
“家”这个字让程澈好羞,“那、那我小睡一觉。到了你要叫醒我。”
“嗯。”
道长最终还是没有舍得叫醒程澈,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道士放在床上躺好时,又被喊着“师父一起睡”往床上拖。
他只好与他定下一个日期:
“成年再来找我。”
程澈困得不知七荤八素,努力许久才应他一声,“好。”
没有回应。小孩眨了眨眼,发觉自己一人躺在空空荡荡的大床上,好孤单。
“师父...你在哪里...阿澈不要一个人...”
男孩笨拙爬下床,到处去找他的道长。
桌子底下,没有;
大箱子里,没有;
柱子后面,也没有。
他步履蹒跚,走着走着“扑通”一声被绊倒,回首看见一幅挂在书画架上的“澈”字。
“澈”字逐渐扭曲,化作一湾水声潺潺的温泉。
清澈月色淹没的林荫下,道长正泡在泉水中。程澈高兴坏了,迈开步子跑上去,“终于找到你了!臭道长!臭道长!!”
跑近了却见,他师父怀中已经抱着某人。
那人头发短短,声音和他有几分相似,成熟的嗓音干净而温和。
“我们现在是不是...不是朋友关系了。”
他师父好温柔,手指勾那人后发发丝,“从没把你当过朋友。”
看着看着,程澈升起一股无名火,明明除了他,师父不会对谁那样温柔的。
程澈连忙走近,想看清那人究竟是谁。
却怎么也走不近,怎么也看不清。
他只好去唤他师父注意,“道长…道长…!阿澈在这里...理理阿澈...”
可他师父满心满身满眼都映在怀中人身上,捏着那人下巴往后,唇瓣贴上了唇瓣,舌尖若隐若现交缠。
唔…他们在做什么。
程澈忽然想起师父也曾这样捏着他的下巴啊...当时若是碰到了,师父会这样吮我吗。若是碰上了,师父的唇又是什么触感。
程澈看得面颊通红,竟不知自己究竟在岸上,亦或就是师父怀里那个人,一起被淹没在微热的泉水。
不知不觉,抬手触碰了唇瓣。
又不知不觉,手指滑了进去。撩拨舌尖,搅动水渍。
怎么都感觉不对。...师父的唇一定比这个还要柔软,还要温热。
再恍惚一眨眼,他真的泡在浴桶里。长发被红色发带扎成丸子,桶边搭着一件月白色长衫。
这是哪儿啊…
环顾四周,分明是从未见过的房间,却并不觉得陌生。
忽然有人从身后靠近,把他拉出浴缸。
整个人拦腰抱起,最后狠狠按进床里。程澈望着那将深深阴影投在他身上的少年,仿佛不年长他几岁,也不会比他成熟更多。
“道...长?”
少年捧着他深深吻下。野蛮粗暴,不知分寸。
盛夏的深夜,他们吻得动情而不知疲倦,唇与舌的纠缠如肺腑伴着心跳鼓动,窗外繁星点点,明月洒在一座从未到访却毫不陌生的繁华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