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皇帝退朝后便留寝后妃宫中,十六皇子气势汹汹要闯。
却被他大皇兄,也是当今太子拦了下来,“别去了。”
皇帝八旬,太子也已六十有余。十六皇子知道他长兄一向不喜欢国师,毕竟就是国师帮给皇帝延年益寿,太子才六十有余还没能继位。
好像有了出气口,把今日所有事一口气宣泄。
“早已从耳目处听说了。”太子把他带离宫前,只两人行到一处僻静的园林深处,“所以你不必去自讨没趣了。父皇老了,迷信鬼神。”
十六皇子靠着亭台栏边,闷哼一声:“我不信!父皇最宠我了!”
年老的太子嗤笑一声:“不妨与你说些你不知的往事罢。”
“...?”
“在魏国之前,楚国最为强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攻城略池,毫无敌手。你知道为何吗?”
十六皇子摇摇头。听他长兄继续说:
“因为楚王受国师庇护。”太子顿语,“不仅如此,国师还庇佑过韩王、宋王、吴王...国师到处,便是大势倾处。”
“......有这么玄。”
“不过,他们没有一人能让国师久留。因为国师寻的,是完全听命于他,绝无二心的傀儡。”
“呃...你该不会说父皇就是那个傀儡吧。”
“自然。毕竟父皇不过一介车吏,无名无姓无籍。”
“啊,车吏?”男孩大惊,“可...”他被灌输的都是父皇是真龙血脉,世不二出的天子,出生那夜天放异色云云...
“那国师怎么看中了父皇?”
太子又笑一声:“早年父皇常向先母吹嘘,如今早已不提了。是那日他去街坊听戏,听《精忠成甚传》。随口感叹了一句,不论是谁在成澈的境地,都会降。正正好,同桌坐着个黑袍道士。”
“成澈...?如今不能谈论成澈...也是国师的旨意!”十六皇子听得浑身发抖,始终无法理解的问题总算有了解答。为何教史书的太傅总是跳过陈末金初那一段不讲。
太子继续说去:“那道士一下点破父皇当时气运不顺是因祖坟风水,父皇便按那道士指示,把祖坟迁到龙脉上,还得了一笔招兵买马的钱财...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
“自古以来,哪有皇权像大魏这般屈辱。”太子目光一沉,如喃喃自语,“然而那些年诸国各派无数刺客刺杀,不论明枪暗箭还是投毒陷害,最后那道士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十六皇子一句话都不敢说,他看出来了,他皇兄也是分明想杀国师,却根本无可奈何。
而传闻中的国师领着徒儿回到道观,心很累。
灾星果然走到哪倒霉到哪。
心说算了算了,往后还是亲自教小孩听说读写罢。
一夜埋头整理,次日从藏经阁搬了《易经》、《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真经》、《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真经》…等等经书出来,垫起来比程澈整个人都足足高出三个头。
“师父……这是…这是…”
“这些是从今往后你要学习的课业。每日我都会检查你的诵读。”无端补了一句,监督自己,“撒娇也没用。不会心软。”
程澈抽出一本最薄的,然而还是又厚又重,他向后踉踉跄跄一屁股坐在地上,翻开那本书一看,眼泪汪汪,“可是…可是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无端扶额,心说:是啊,这个孩子甚至一个字都还没学会。
而成澈是成家几代单传的独子,从小便琴棋书画剑样样精通,若是要把“程澈”培养成“成澈”的模样...
道长忽然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许多,把徒儿提起来架在膝上,“怕什么,师父一字一句教你。”
“我想学!我想学师父的名字怎么写。”
看来程阿虫的听说读写,往后得由他全权操办了。
无端取出墨盘墨锭,滴了两滴清水。“看我如何持墨。”
说话间,无端已经示范磨了几下墨汁,接着将墨锭教给徒儿,“你来试试。”
程澈小手抓住墨锭,在磨盘里乱画起来。果然墨汁浓淡不匀,“唔...”
道长笑了两声,覆住那只小手前后推拉研墨,“研墨要规律有序,先慢后快,不能一会儿太急,一会儿太慢。”
“嗯!”
无端手把手带着程澈研墨,一时间只有细润的沙沙声在缓缓流淌。
忽然想起怀中温软的人儿不是别人,是他的挚爱。而发丝的香气裹挟着某种惹人上瘾的温度席卷而来。
程澈仰起头望他,“道长,好了么...?”
无端猛地回过神,“师父再教你握笔。”
说罢他便往程澈手里塞了一只粗毫,摆正男孩握笔的姿势,“握笔要这样握。握得牢,又握得稳。”
“懂了!”
他大手将小手完全覆住,带着在符纸上自上而下写了一道“澈”字。
“哇…是阿虫的道号!”
“是了。”
“师父你很喜欢‘澈’字。对不对?”
“嗯?”
“因为...你画室里都挂满了这个字呀。”
无端一笑置之:师父是喜欢你。
一笔一划、一字一句,时间慢悠悠走过,回过神来,程澈已经到了足够修习法术的年纪。
无所观的袇阁后院,小道士程澈趴在曾经的温泉,现在的冰块上,拳头敲了敲冰面,声音沉闷。
见习程阿虫目瞪口呆,“道长好厉害...全都冻上了!”
道长甩了甩手腕,察觉有飞雪落在手背,叹了一声:“没收住。”
他把小孩从冰面提起来,“担心受寒。”
这些年程澈待在道长身边,学了听说读写,也学了四书五经,每一笔每一划,都是道长手把手亲自教他。
如今他九岁了,识了不少字,道长也终于肯教他法术了。程澈期待问道:“道长,快教教阿澈。”
无端咳嗽一声,端起师父该有的架子:“施术乃是你我这一道家流派超度恶鬼的根基。”
小孩被勾起了兴趣,“咱们这是什么流派,怎么来的?祖师爷又是谁呀?”
“呃…”反把道长问住了。
“道长…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这。”
“道长的师父上课的时候,道长在干嘛!”
“在…在想你啊。”
“?”程澈撇撇嘴,师父又在胡言乱语。这些年相处下来,程澈也算是知道了。他师父就是不大正经的臭道长。
譬如上个月,师父说带他去嵩岳修行...
结果到了嵩岳,他们坐竹筏挖山药烤红薯看星星捕萤虫...唯独没有修行...
无端正色道:“施术,即是将神识融入天地,调动万物之气为自己所用。你要化入无我无物的境界,将感知到的‘气’聚在一处,再利落召出。”
程澈听得晕晕乎乎,全神贯注想听道长更深入的讲解呢,没想到师父直接上来就是:
“该说的都说了,你学会了吗?”
“啊?”程澈大惊,“该说的...都说了?”
“嗯。”无端应得理所当然,“过去翻过上千本经书古籍,概要其实也就刚刚那一句。我给你总结好了,省得你再翻。”
“……呃。”未免也太简略了吧!
“怎么将信将疑。——你且试试,按我刚刚说的做,把冰融了。”道长后退两步,给徒儿让出施法的空间。
程阿虫于是搓搓手心,回想什么把神识融入天地,什么调动万物之气,什么无我无物...说起来,神识是什么,万物之气是什么,无我无物又是什么。
大喊着刚刚师父念过的咒言:
“太上敕令,焦火凝冰。”
“化生万象,舆吾合迹!”
一掌朝冰块拍出,果然毫无变化。
“...道长?”
无端眨了眨眼,“莫慌,是你修为不足,还需要符咒做媒。”于是半跪在冰面写了一道融冰符咒。
都有他亲手写的符咒做媒,想必一定能行。
他是想让徒儿开心一下的。
而笨笨虫也心说还好还好,真以为是自己太笨了。
于是跃跃欲试,再度一掌挥出,甚至加了一句,“急急如律令!变变变!”
可惜仍然毫无变化。
“……道长?”
道长左思右想,“怪了,当年我一悟出这道理,就能引火凝冰。”
“你当年…?””
“三岁还是四岁...罢了,不重要。”
原来年龄不是问题…!程澈再度搓手,对着冰块连连“施法”。
“急急如律令!”
“急急如律令!”
……
就这样,半日过去了。
温泉纹丝不冻。——非要说,还是有变化的,不过是被六月天气正常融化的程度。
无端也不大理解。不该啊。这法术分明是最简单的一道。
道理都说明白了,小孩怎么使不出呢。
不过也是,酌云那老头似乎说过,他天生有世不二出的修道灵根。
而面前这小孩...
无端左看右看,坦诚而言,灵根平平无奇的凡人而已。
眼看小孩折腾半天不见一点效,已经垂头丧气了,无端忽然想到:
或许...成澈还是得用剑。
他支起小孩耸拉的脑袋,“无事。超度未必要用法术。”
“那用什么啊...”程澈很难过。毕竟开课之前师父信誓旦旦说闭着眼睛也能学会。
“用剑。”
无端摘下发上木簪,化作纤长的桃木剑,在暮色中随手舞了两道成澈教他的剑势。
道袍衣袖拂过程澈面孔,后者揉揉鼻子,“道长...好帅!”
无端将长剑放进徒儿手心,“还是教你使剑吧。”
程澈迫不及待握起剑,然而这支快有他一人高的长剑,他怎么都挥不利索。
笨拙的模样让无端看笑了,覆住徒儿小手,“来,你闭上眼。木簪便会化作最趁你手的模样。”
“就是我自己的武器咯!”
“对。”
于是程澈闭上眼。一道青光在师徒俩之间燃起,光焰中心的长剑越变越小,越变越短...
无端没有一丝一毫怀疑:阿虫变出来的,一定也是把木剑,顶多小些,适合孩子尺寸的那种。
然而随“桃木剑”最终成型,他愣了。
程澈睁开眼,挥了挥手上的小玩意儿,也愣了。
“这是什么呀?好像不是剑啊...”
无端是真的傻了眼,“怎么会......”他再望向小孩好奇的眼,不忍心说谎,“看着像...剃刀。”
“剃刀!厉害吗?”
道长不得不实话实话,“往往是...男人用来剃须的...”
程澈连喊三声“啊?”,面色煞白,“剃胡子的?!那不是...一点也不厉害!”心情更加沉重下去,一定是因为他自己不厉害...
无端也诧异,怎会不是成澈惯用的长剑。他想办法圆,接过那支剃刀左右一甩,试图临时编造些剑招,然而最后自己都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开。
笑怎么早年没让成澈试试,那他一定要狠狠嘲弄那个小将军。
笑着,又心中泛酸。
——来不及了。
而程澈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很好笑吗!”
无端狠狠揉徒儿脑袋。或许笑不了成澈,笑他也是一样的...吗。
“用剃刀做法器的道士,我真是第一次见。”
“唔——!!”
——后来他们才知,这个灵魂从来趁手的都不是杀人的长剑,而是入殓的修面刀。
且笑他也是一样的。
程澈很沮丧,一屁股坐在园林小亭子里,双手环胸,脑袋顶一团乱线。
“...道长,阿澈是不是笨蛋。”
“当然不是。”无端追了进去,贴着坐下,“只是有些时候意外迟钝…”
程澈已经被驯养得会自然而然钻进他怀里了,“那就是笨蛋咯!”
“真的只是有些地方。”
“真的...?”
“真的。”
“那今晚还能——咕噜咕噜咕噜...”肚子代替程澈问了:修行失败,今晚还能吃饭吗。
师徒俩对视一眼,无端忍住笑意,“想吃什么?”
徒儿满脸通红,却要得坦荡,“想吃道长捏的糯米团子。——要芝麻馅的。小兔形状。”
“不要花生馅了?”
“唔...花生馅也想吃。芝麻馅也想吃。可是...”
“各做一个呗。”
“道长...呜道长你最好了!”程澈往他怀里埋了又埋,“可书上说无功不受禄,道长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因为你是成澈转世。
而我,从来没有想过放你自由生长,只想让你成为“成澈”。爱我的成澈。
多过分自私。无端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