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无端刚一睁开双眼,便被灼眼的日照刺得又眯了回去。
耳边是闹市区常有的熙熙攘攘人群喧闹,身旁也不断有路人来来往往。
而他像个宿醉的人仰躺在榆宁中轴大道上,不时有人瞥他一眼,鄙夷道:“啧,醉鬼。”
道长左右看了一眼,城民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生活。孩童追追打打,小贩走街串巷,说书人朗朗念叨...
他恍惚呢喃:“我还活着...?”
甚至身体如重获新生般轻盈,那折磨他的疼痛、混沌、晕眩全都如旧梦般不知去向。
无端懵然坐起,捂了捂额头。余光里右手干干净净、节骨分明。
是缠绕中指的那枚黑蛇戒指让他猛地惊觉:手上竟没有一片鳞片!
他连忙解开上衣,当即惊异万分,那噬心入肺的蛇毒居然都被医好了,一片鳞片都没有留下。
“...是谁破了我的死劫。”
不重要。
无端立即翻身而起。
他要找到成澈,告诉他,他回来了!
他随手抓住一个路人便问:“成将军现在何处?”
路人一愣,一把甩开他,“成将军当然在关口啦!”
“对...对...”成澈该在关口。
于是道长立即赶往榆宁关,却被士兵拦在城墙下,“来者何人!”
无端“啧”了一声,榆宁人对他还是这样不对付,他沉声道:“让我见成将军。”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又嗤笑一声:“成将军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无端也不管不顾了,一把将身前两人推开,三步闯上了城楼。
可榆宁关城楼上空无一人。成澈往常习惯依凭的墙砖竟积了一层薄灰。
无端呢喃两声:“阿澈?”
而身后士兵很快追了上来,怒道:“竟敢擅闯城楼,咱们要禀告成将军,把你军法处置了!”
无端立即向前一步,“带我去见他。我受他所托,取了粮草回来。”
士兵不明所以,“疯了吧这人。什么粮草。”
无端直接揪住其中一人衣襟,不再废话,“带我去见成澈!”
而手中那人茫然又怪异,良久反问:“成澈是谁?”
开什么玩笑。无端如被雷劈般错愕万分:榆宁守军不可能连成澈都不认得。
他忽然察觉不对劲,“你们...?”又接连后退两步,摸上了后发木簪,“你们口中的成将军,是谁。”
两士兵异口同声:“当然是成甚将军。”
无端毛骨悚然。
他一把扯下木簪,化作桃木剑将眼前二人拦腰斩断。
他握剑的手在抖,连同双腿都颤栗不止。呼吸越发急促焦躁,胸腔剧烈起伏,他伏在城墙上,看城下百姓还在司空见惯地往来劳作,伴着那些年听得耳朵起茧的市井喧嚣...
我怎么会才发现。
这里是......
结界。
待结界中唯一的活人意识到真相,整座榆宁城从远处开始瓦解。碎片、石块如被飓风席卷般飘上深空,来来往往的榆宁百姓成了人形的影子,不出一时便被飓风吹散。
道长仍然恍惚而惊诧,只知有一团极为浓烈的阴煞之气聚在了身后,是他这么多年超度恶鬼从未见过的可怖。
他恍然回首。
多希望自己意外。可却并不意外。
棕黑色的长发仔细束起,发尾在风中浮动,后人冠以“云青缎铜明光”前缀的轻甲染着澄空与白雪交相辉映的青白。
成将军背向他,眺望榆宁关外雪原一望无际,萧瑟而苍茫。
“阿澈...”无端向前走了两步,“我回来了。”
成澈没有回头。静默凝视远景草甸被积雪斑驳覆盖,枯草与枝桠的黑,是泼墨点溅的画法。
无端又向前一步,根本不敢问出那个问题,“这是...谁的结界。”
成澈的沉默中,他的剑轻轻落下了,落在积雪里同样沉闷无声。他已经没有挥剑的意义了。
“是不是...是不是...”他把几个字含在哽咽的喉咙里许久,才挤出一句很轻很轻的,“是不是你的...”
成澈终于回头。
双眸是诡谲的赤红。
“他不配!!”
声音传来,竟是震耳欲聋的群声炸响,背景混杂了榆宁关城心闹市才有的哄乱嬉笑,又有兵刃杀伐下的哀嚎惨叫。
阴气如一滴浓墨化入他们身下皑皑雪原,野望一切积雪瞬间染成极致的黑。而漫天当空,飘起纷纷扬扬的红色,是血点,是肉沫,是榆宁人的叹息。
这般令人窒息的阴气,绝非单个执念可以散逸。道长到底与恶鬼打了多年交道,当即懂了:眼前恶鬼这副模样,是因为榆宁对他唯一的意义只有成澈,唯有成澈。
“你们是榆宁百姓。”他不在乎谁死了,只关心,“发生了什么?成澈在哪!”
成澈模样的它们露出了成澈般的温笑,避而不答无端的质问,只说一句风马牛不相及:“你是最后的榆宁人,你要替我们活下去。”
无端怔住。他终于知道是谁医好了他的蛇毒。是谁破了他的死劫。
成澈模样的它们缓缓绕到他身后,解下赤红发带,圈住他的眼,“从今往后,我们,永不分离。”
榆宁中轴大道。无端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深处闪过一抹猩红。
阴沉的空中,大片乌鸦盘旋不散,如乌云遮天蔽日。他神经一紧,立即坐起环顾四周,很快确认:
回来了。这次,真的回来了。
因为眼前已是一座萧瑟如废墟的榆宁城。丛生的荒草有一人之高。房屋倾颓破败,以断壁残垣形容也不为过。
而遍地早已凝固斑驳的血渍上,错落散着积灰的森冷白骨,看上去,像是死了数年之久...
纵然早已知道榆宁人都成了恶鬼,无端还是难以置信。他走后不过短短半月,榆宁竟已城破,金人入关屠城。而成澈...
——不行,我得找到成澈的下落。...哪怕是尸骨。
刚一起身,便从不知何处冲出一群的乞丐将他团团围住,“喂,别动!你哪来的!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无端一听这些外地音调便知,他们是从其他地方逃难来榆宁的流民。
他开口就问:“你们有没有成澈的消息。”
“成澈?”为首者一愣,“你说的是榆宁关的成澈?”
无端抓住一丝希望,喜形于色,“是他!”
流浪汉却也高兴大笑,“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成澈啊?”
无端一愣,怎么这些人的语气那么诡异。仿佛“成澈”这个名字是某种茶余饭后人尽皆知的笑谈,他顿时青筋暴起,揪起那人领子,“你什么语气!”
拾荒者的同伴立即冲上来阻止,“喂,你干嘛!”
无端却没有放手,他的愤怒足以吞人,“说清楚。”
“干嘛啊,天底下都知道!成澈现在可是受尽皇帝万千宠爱,搞得那蛮人都没有立后!”
无端不明所以,不知这人在说什么胡话。咀嚼后猛然耳鸣轰响,浑身震悚,“皇帝...?蛮人...?现在是...什么朝代。”
“什么啊,你疯了吧。”乞丐怒道,“现在是大金朝!”
金?!
完颜於昭居然已经称帝登基。
无端余光扫过榆宁,纵然满目疮痍、樯倾楫摧,可瓦砾门窗那样破败陈旧,分明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我怎么才发觉。
道长再也抓不住那人,他双目已是空洞无神,甚至填满了恐慌,“榆宁城破,到如今多少年了。”
乞丐们异口同声:“十年啊。”
“十年?!”无端一声诧异,面如死灰,连连后退、连连摇头,“不...不可能...十年...?十年...!”
他冲向前抓住拾荒者肩膀,咬牙切齿,近乎威胁,“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已经整整十年!”
“那你以为是几年?你看这榆宁城,像是刚刚屠城吗?”对方的语气仿佛他才是疯子。
无端环顾榆宁城,再也说不出任何:
是啊,这杂草都这么高了...
他几乎无法呼吸,捂住双眼,颤抖跪倒在地。
仅存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恍然大悟。原来蛇毒狠烈,哪怕榆宁全城的魂魄医好他身上蛇毒,也要整整十年。
——“你要回来,我等你回来。”
那,他究竟让成澈等了多久。成澈究竟等了多久。
这是他绝不能细想的折磨。无端只知道自己的悔恨无以复加,恨不能剜出双眼,“阿澈...阿澈...对不起...对不起...我耽搁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双手垂下,他目光已经涣散。麻木抓起一抔岁月留下的土,又放他们溜走。他不会知道十年前就是在这个城心,成澈被榆宁人的口水与谩骂吞没。
拾荒者见他一个大男人跪成这副毫无尊严的模样,“怎么?你有亲人在榆宁?”
无端看着那抔土被风吹去,骤然握紧了拳头。
——“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成澈...一定还在等他...
他要去找他。
他连忙踉跄爬起,几乎祈求,“你说有成澈的消息,那他在哪?”
乞丐看无端时而暴怒时而哀求,无异于疯癫,又看无端仪表堂堂,五官不凡...忽然动了脑筋,“行啊,成澈的事咱知道的多了去了!但你得先把爷爷老二舔舒服了...”
无端当即怒不可遏,恶狠狠磨着后牙。阿澈已经等了他那么久,这些人竟还要耽误他们的时间。——他只是愤怒这个,只是愤怒这个。
他抬起手,巨蛇当即扑起,化作巨蟒将在场五个乞丐死死缠绕。
在乞丐的哀嚎中,道长沉下声,“说不说。”
乞丐已经面色青紫,“说、说、松一松...求神仙松...”
无端动动手指,蛇便松了一松。乞丐们连忙跪地求饶,把知道的事全倒了出来。
“成澈在长安!”
“皇帝给成澈修了座特别派头的高楼,你在长安外围都能看见那座楼阁的影子!”
“宫里出来的工匠说,楼里面装满了天底下的宝贝,可围楼池子却一条鱼也没有!——因为装的全是化骨水,一碰,骨头都融了!”
“说是防止有刺客暗杀成澈!毕竟现在全天下汉人没一个不恨成澈!”
“神仙啊,我告诉你。皇帝已经好几年没上过朝了,就没日没夜和成澈在楼里寻欢作乐!”
“皇帝一统天下那天,本是要立成澈当皇后的。”
“可不知发生了什么...立后大典不了了之,后来也就搁置了。”
“就是从那之后,皇帝开始大兴陵墓,准备后事。”
“也是从那天开始,皇帝开始专杀道士。到现在整个中原,见不到一个道士,一座道观。”
说罢,乞丐们纷纷看向无端,“神仙,你这件衣服,该不会是道袍吧。”
无端胡乱接受着他们一股脑倾倒的讯息,竟陷进了狂喜。
那么多诋毁造谣误会,他只得出一条结论:成澈,他还活着。
下个瞬间,巴蛇呼啸着变大。无端登上巨蛇,冲入云霄,朝着长安而去。
阿澈,再等等我...你再等等我...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