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偷来一段自在欢愉,两人手牵手躺在被褥下小喘。
成澈贴着爱人胳膊回味余韵,久久打了个大哈欠。
“困了?”
“嗯,困了...”其实这七天成澈守在道长床边,几乎没有安心闭眼睡过。
“困了就睡吧。”
“...嗯”明明现在有足够数量的枕头了,成澈还是习惯往道长臂弯里枕去,“无端,等战争结束了,我准备把城主之位让给司马家…”
道长轻轻挠他腰窝,“好。”
“然后呀,你我继续周游天下吧。”
“好。”
“我们要去好多好多地方,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无端笑了,把他圈在怀里吻了好久,“好。”
成澈却是戚戚,“答应我,以后不许再用那个代价施法了。无端...那是我挚爱的阳寿啊,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
道长想再应一声好,却有某个念头闪过脑海:丢了五十年阳寿。哪怕战争结束,他们也没有未来。
他猛然清醒,手上力度顿时加紧。
——不远的以后,大限将至的时刻,会有死劫将他带走。
“唔...怎么啦?”成澈被他抱得有些无法呼吸。
无端用尽全力才让身体的颤抖不那样显而易见。
他怕了,他怕此生再无法与成澈踏遍大好河山。他怕有朝一日,他得把成澈一人留在这个冰冷世间。
“澈,你说,我会长命百岁吗?”
成澈用力点头,“你会的!你会活很久很久。”他嘿嘿傻笑,“你会变成酌云真人那样的白头发白胡子道长,一看就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个人活很久没意思,要有人陪着一起做老头才好。”
成澈又用力点头,“当然啦。我陪你做老头。”
无端挣扎含住眼底呼之欲出的咸:“澈,如果有朝一日,我先走了。你怕不怕?”
成澈嗫嗫,“你要去哪?”
“我...我先替你去打探哪些地方有最好吃的,这样你...”
成澈打断他,“为什么不等我一起…?”他翻了个身压在道长胸膛,“不许你丢下我一人。更不许你一声不吭就不知去向!”
无端摇摇头,心里自责:我说这个做什么。他许诺,“好。答应你。”
或许是无端多嘴提了这一句,那夜成澈似乎做了噩梦,紧紧抓住爱人的手,嘴边支支吾吾梦话不断。
“在哪...?”
“...吴端...你在哪...?”
无端醒过来,紧紧拥住他,“我在。我在。阿澈。我在。”
“...去哪了...?吴端...你去哪了?”
“我在你身边,哪也没去。”
“蛇...带我去找吴端?”
“阿澈你梦魇了,别怕,我在。”
“蛇......算我求你了。求你了!”
成澈喊得失声,一个激灵猛地惊醒。
他直挺挺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汩汩泪水满溢而出。
无端起身从背后环住他,温柔安慰,“做什么噩梦了?说出来,我帮你解。”
成澈回首望他,立刻转身回抱,“你没走……你在这儿……”
“当然没走。是你做噩梦了。”
“无端,我做了一个好真好真的梦。我梦见我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找你,可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空荡荡的屋子...到处找不到我...”无端吻他额角,“傻不傻,怎么不回头看看,说不定我就在身后。”
成澈按着心口,那被抛下的苦楚仍然停留着,他闭上眼,“我还梦见,屋子里有一条蛇。”
“那条蛇追你咬你了吗?”
“没有...”
“那就是吉兆。阿澈,梦见蛇是吉兆。”无端抱着他缓缓躺下,轻轻揉他后脑。
成澈枕在道长颈窝,“那条蛇...它不是普通的蛇...它可以变得很大很大,也可以变得很小很小。”
无端摸摸他后背,权当哄小孩,“我倒真在古籍里见过这样的蛇。”
“真的?”
“古籍说,洞庭湖里住着能随意变化大小的蛇,名为巴蛇。”
“巴蛇...。”
“嗯。每当巴蛇变大,洞庭湖水便会满溢,洪灾泛滥。当它变小,湖面下落,便有旱灾。”
成澈闭了闭眼,“我梦见的那条蛇,他只听你号令,你让它变大他就变大,让它变小就变小。”
无端笑了,“我有这么厉害?”
“是呢!”成澈特别确定。
无端若有所思,“如果像你梦见的,我真能号令它...榆宁就有救了。”
“噢...”成澈思考片刻,恍然大悟,“是哦,那么大的蛇,全城百姓都吃不完。”
无端哑然失笑,“你是饿坏了吧。不是拿来吃的,是可以不费一兵一卒,靠它从中原运粮草军饷回来。”
成澈这才明白,往爱人怀里枕去,“对呀。我们最发愁的,就是无法避开皇帝耳目取来太子承诺的军粮。”
无端叹道:“如果真的有那条蛇,该多好。”
爱人平缓的心跳让成澈重新闭上眼,半梦半醒间,眼前闪过一条吞噬万物的漆黑巨蛇,蛇身盘旋在楼宇间,宛如缠绕的蟠龙,而无端立在巨蛇蛇首之上,睥睨天地。
他眨了眨眼想看清楚。那条蛇又烟消云散,不知去向。
“无端...我有直觉,那条蛇,它真的存在。”
相拥共枕一夜,偷来的闲暇总得还回去,次日清晨无端便要回无所观,成澈便要继续作成将军了。
两人并肩走出楼阁去,却见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碎沫。
成澈抬手接住,在掌心揉碎,“嗯?不是雪。”
“是灰。”无端的声音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成澈顺他视线看去,当即也大惊失色。这灰烬竟是顺风从未有山飘来。
——无所观在熊熊燃烧,让未有山山腰仿佛聚着一团触目惊心的火球。
两人相视一眼,当即策马奔进古道。
只见无所观前竟聚满了手持火把的榆宁民众。男人女人老人孩童皆有。
“喂——你们做什么!”无端一下马便被团团围住。
百姓高举火把抗议,嘴里喊着“道!”
成澈来得稍迟,见到此状也立即下马,冲进层层人群挡在无端身前,“你们可知纵火该当何罪!”
见到成将军,愤怒的人群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连连后退。
成澈瞥了眼火舌中的无所观,又看百姓手中的火把,他怒道:“是谁驱使你们的!”话一出口他便大概猜到了。——司马诚。
他这句话却也激起了民愤:“道害人在先,该军法处置!”
又有人喊道:“不除道,天理难容!”
“将军,千万要为我儿讨个说法啊!”
“我夫君不是战死沙场,而被自己人活活冻死!”
看成澈被追问为难,无端轻声说:“成将军。算了。”
他向前一步,“是本道有过在先。诸位百姓烧观泄愤情有可原。”
百姓却不接受他的让步,“道!你不得好死!”
“道把我儿子还来!”
“若是酌云真人还在,榆宁定不会被围困至此!”
“榆宁已经容不下你这道了!”
成澈试图以理相劝,“诸位百姓,若非道长,完颜於昭已经渡过颂云泊,只取中原了!”
人群中却传来反驳:“那倒好!反正中原人也不在乎咱们死活了!”
随即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是啊!”
“他们一点粮草都不支援,咱们还凭什么替他们守啊!”
又是此起彼伏的:“是啊!”
成澈试图稳固民心:“榆宁危难,士气如此涣散,岂不是正中金人下怀!”
“我们应当一致对外,而非内斗!”
无人在乎他的努力,仍是愤怒的面孔、不满的面孔、狰狞的面孔。
“先杀道!”
“道不死,天理难容!”
百姓莫须有的怨气让成澈头痛欲裂,如今榆宁人已看不出那些年宠他敬他的半点。
战争、饥荒、严寒,足以把人变成恶鬼。
成澈艰难抬起眼,愤怒的百姓浸在火光的笼罩下。交叠的情绪、模糊的五官混沌重叠着,如同凶神恶煞的鬼魂拉扯他每一根神经,啃咬他每一块血肉。
“成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除非道能变出粮食!”
“谁能救救咱们?”
成澈捂着头,痛得半曲身体,“我的头...好痛...”
眼前断片似闪过那条足以吞噬万物的漆黑巨蛇。
“澈...?”
“无端...我的头好痛...”黑蛇一双无光的眼睛死死盯着成澈,仿佛要盯得他灵魂出窍。
成澈忽然确信:那条蛇,它真的存在,它一定存在。
却听“刷”得一声响,无端抽出了他的佩剑。
人群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你、你要做什么!”
“别为难你们成将军。”道长抬手将锐剑抵在颈肉上,“本道会自行了断。”
成澈当即清醒过来,吼得撕心裂肺,“我不准!你放手!”
他伸出手要夺剑,却被无端避开。
无端将剑抵着喉咙,一步一步后退出人群,踏入无所观的火光中。
成澈连忙追进去,跑了几步又回头朝百姓吼道,“都给我退下!再有逗留,一律按烧山严惩!”他的愤怒前所未有。
人群当即鸟兽散去,而成澈追到了刻着“无所观”三字的岫石前。如今,整座无所观都已付之一炬,再也无力回天,只剩这块岫石孑孓孤立。
而无端背向他,大概在看“无所观”三字,长剑仍然抵在颈处,“师父怎么敢把无所观交给我...”
“无端...别...把剑还给我。”
“如今全观经书神龛付之一炬,我就是下了黄泉,也无颜见他老人家了。”
成澈眼圈通红,“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别!”
“可我从不后悔。成澈,再来一次,我照样救你。”道长缓缓转身,“我不在乎这座城是否还容得下我。我只在乎他们是否还会为难你。”
木头焚烧得噼啪作响,经书飞灰随风乱舞。火光的红色倒映在他们湿润的眼中,如晕开的朱砂。
“别...无端...你不能这样死去——”成澈从哀求变为命令,“我命令你放下剑!”
却更是徒劳,无端毫无惧色,“成将军,我虽没能为你战死,但为你排忧而死,同样值得。”
成澈连连摇头,人到末路,只能苟延残喘般搬出那些誓言,“我们说好要走遍河山,你忘了吗!你答应我要白首偕老,都忘了吗!”
“抱歉。我要违约背誓了。”无端苦涩笑了,“阿澈,其实我本就......”时日无多了。
听到“违约”二字,成澈双目完全冷却,他哑声打断他,“那你把木簪还我。”
“好。”无端苦笑着抽出木簪,他的发髻随即散开,黑发夹着灰烬在火色的风中缓缓飘动。
却未曾想成澈猛地抄起他掌心木簪,竟将那尖锐抵着喉咙,红着眼怒道:“再不松手,信不信我先死给你看?”
他抵得很深,喉头一道骇人的凹陷。
无端当即脸色煞白,“成澈!你——!”他手中佩剑霎时落下,重重砸向地面。
再也没有任何赴死的决心,甚至半点尊严都强撑不出,他只能抬起空空如也的双手证明他已经松手。他请求、恳求、哀求:
“阿澈,阿澈,我松手了,你别弄伤自己。”
——成澈永远知道如何用折磨自己来折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