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澈喝了太多,实在受不了胃里翻江倒海。趁完颜於昭也半醉半醒,他连忙跑下高台,胡乱躲进某个无人的角落呕吐。
角落里灯火昏暗,人迹罕至,成澈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狼狈直流。
清干净肚子里的酒水,他才终于缓过来些,对月感慨道:“再喝几碗...我就算不醉也要丢掉半条命了。”
话音刚落,身旁帐篷里忽然传来“叮叮”异响,像是铁链碰撞的声音。
随后,一声沙哑而苍老的女音从毛毡另一侧低低传来,“你是谁..?”
“我?你在和我说话?”
女人语气着急得像是逼问,却尽量压低声音,“你是中原人?”
“我是北漠榆宁人。”
“榆宁...榆宁...”帐篷里那声音霎时激动,“你是榆宁人!!”
“嗯...对。”成澈吐得头昏眼花,这才反应过来,“你会汉言,你是大陈子民?”
“是啊、是啊、我是——”
声音戛然而止。
成澈愣住,捂着隐隐发痛的胃走到帐篷正面,刚想揭开毛毡门一探究竟,便忽然从中走个高出他数个头的乌仑大汉。
大汉赤裸上身,肌肉块块强健,眼睛向下瞪着成澈,发出一声汉人也听得懂的疑问语气:“嗯?”
成澈被他瞪得后退两步,心说,难道是这位大汉的妻子...
可他很少听说有中原女人嫁到草原,而那好似铁链的怪声又是怎么回事...
与大汉四目相觑间,忽然一只大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贵客,怎么跑到这儿了?让本王好找。”
成澈怔怔回头,是完颜於昭站在身后。
“刚刚,帐子中有人以汉言向臣搭话。臣一时好奇...”
完颜神色难以察觉地一滞,但很快又被那抹笑意替代,连道两句:“是吗?是吗?”说话间他与那乌仑大汉对视一眼,又看向成澈,“实不相瞒,这是公主私帐。”
公主...成澈一惊,“延宁公主?!”他更惊异于完颜於昭甚至没有称之为母,而是仍然沿用中原的头衔以尊称。
完颜於昭颔首,视线再度投向大汉,“这位是公主护卫。”
大汉朝着成澈咧嘴憨厚一笑。
成澈瞥了一眼完颜仍然搭在他肩上的手,虽然没有施力,却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按在原地。
完颜於昭究竟有没有觊觎中原之心,探探延宁公主现状与口风便知了。成澈额冒冷汗,“汗王...不知可否许臣拜见公主?”
“自然。公主若是知晓故国使者这般挂念,想必无比宽慰。”完颜轻轻放开他,“贵客在帐外稍等,本王向公主禀告一声。”说罢完颜便独自进了帐子。
成澈是看出完颜於昭对榆宁使者毕恭毕敬了,可他想不到其对母亲都这样谦顺。可想,延宁公主在乌仑地位不低,待遇不薄。
不知等了多久,只听帐内一句完颜的乌仑语传来,大汉终于为成澈掀起了毛毡。暖暖火光从帐内往外蔓延,成澈俯身钻进毛毡,没想到里边人数还不少。几个侍者模样的乌仑女人站在帐子边缘,手持各类盆具器皿。
成澈环视一圈,视线停在中央那个全身包裹着兽皮毯子,斜斜靠坐在地榻之上的女人。
而女人的双目,也直勾勾看着成澈。
难道…她就是公主。
可...怎么会?
成澈从未见过延宁公主,可他完全无法将面前女人与公主二字相联系。
女人面色蜡黄,皮肉松弛,完全与屋里寻常乌仑侍女一般沧桑衰老,看不出半点尊贵之相。但...她确实有一副江南女子的骨相。
成澈当即行跪礼,“臣乃榆宁守关将军成甚之子,成澈。成澈拜见延宁公主。愿公主贵体无恙、万福金安,大陈乌仑情谊长存。”
他跪了许久,公主都没有说话。
是完颜於昭说:“公主患了喉疾,难以开口。贵客请起吧。”
成澈才缓缓起身,却想,刚刚明明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他又用余光瞥那些乌仑侍女。
难道,是这些侍女?
完颜会汉言,如果延宁公主也教了贴身侍女汉言,倒也不奇怪。
可延宁公主的沉默,多少有些古怪。
进来许久,延宁公主只是裹在毯子里,面色平静看着他,像极了人将睡欲睡时的和缓。
可古怪就古怪在她的平静。
按理来说,多年未见故土来客,不会这样淡然。
成澈注视着延宁公主,试图看出什么端倪。可公主既没有些许喜悦,也没有半分被胁迫的紧张与痛苦。
唯有目光锐利,似乎在尽其全力让成澈读出什么。
完颜於昭打断了他们的对视,忽然承诺道:“贵客放心罢。本王愿以公主之名,为大陈守卫草原安宁。”就好像猜到成澈在顾虑什么。
成澈还没来得及客套一句,肩膀又被完颜於昭揽过,“贵客情谊公主已知,与本王回席罢。”
成澈被推出帐外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延宁公主。
公主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只是死死盯着成澈,一瞬都没有放开。
那时成澈没能读出来。
直到后来,他也被喂下与延宁公主相同的化骨散,沦落到同样口不能言、动弹不得的处境,才恍然大悟公主那时目中含义。
是警告。
——别信他。
祭典接近尾声,成澈与同行使者今夜要留宿乌仑。
他躺在一股兽膻味的地铺上,回想刚刚延宁公主的私帐也是类似的陈设,心说,完颜大概不是刻意为难他们,或许这就是乌仑最好的住宿条件了。
他倒也不挑剔,就是不舒服,不舒服要与司马况挤同一间。
“成澈大公子,我看这乌仑...说好听了是返璞归真,说难听了,就是鸟不生蛋,狗不拉屎。”司马况翘腿躺着,“这兽皮真躺得我浑身起疹子。”
“你就忍忍吧。有就不错了。”
成澈看司马况酒醒后舒舒服服,而自己刚刚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还身体发虚,心情实在难以言喻。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便打开随身手札,记下今日所见所闻。
惊异的、奇怪的、难受的…准备回去全都说给无端听。
写着写着,又翻起前页记录的与道长的点点滴滴。超度的每一只恶鬼,解决的每一桩事件,共度的每一天...
他举起手札,深深呼吸书页间的木质墨香。有些许像他心上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气息了。
无端...好想你。
“妹夫啊,你说这完颜於昭,也是有意思...”司马况又来了。
成澈回过神,狠狠瞟了他一眼,“没人告诉你,直呼汗王全名是大不敬吗。”
“什么大不敬,你没看到吗?他见了我们就像孙子似的。”司马况翻了个身,看向成澈,“我说他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怎么对我们这些使者都这——么恭恭敬敬。要是皇帝来了,岂不是真得当爷爷伺候。噢,我想起来了,他就是皇帝的孙子。”说罢司马况被自己逗笑了。
成澈也确实不明白,“或许,是延宁公主教导有方吧。”
“说到公主,你说那延宁公主怎么能受得了啊,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成澈长长叹了一声,左右环顾乌仑毡帐,做工粗糙,材料原始,频繁迁徙又让它布满尘土,“是啊...延宁公主远嫁乌仑,一定相当思念故土。”
“要是我,我可不来。”
“公主也非自愿。可你也看到了,草原人各个人高马大,当年他们屡屡掠夺边境,百姓苦不堪言。且他们部族众多,赶跑一支,又来另一支。根本难以驯服。皇帝派公主和亲,是想以夷制夷,借势实力最强的乌仑统治草原。”
“那完颜於昭成为乌仑新汗王,现在又统一了草原,岂不是不负众望?”
成澈点了点头,“只要他对中原没有觊觎之心...”
“你看他那本分样,像是有觊觎之心吗?”
这问题又问住了成澈。目前看来,完颜确实看起来没有什么雄才大略、深谋远虑。单就他放任子民野蛮过活,便可见他毫无教化之意、进取之心。
不管怎样,只有一点成澈十分确信,他对完颜於昭提不起任何好感。
*
成澈结束草原之行,终于回到榆宁界内的那天,是个天朗气清的秋日。
一别半月,成甚与司马婧都亲自到了城门口迎他回来。
可成澈更在乎余光里,城墙瞭望台角落那抹黑色影子。
他已经迫不及待扑进爱人怀里。被他揉了又揉,吻了又吻,然后把草原风土人情连同思念与牵挂一起带给他。
与父母寒暄过后,却听成甚笑道:“澈儿,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司马婧堵进他视线,“你不在的时候,阿媛有月事了。”
他父亲连声感慨:“你都二十二老大不小,现在总算可以完婚了。”
成甚又笑,“我和你母亲说啊,说不定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就能抱上孙子。”
成澈全然怔死。余光里,那抹黑色的影子消失了。
成甚拍了拍儿子肩膀,欣慰道:“你平时不是常与道长来往吗?我已经托他给你算了个迎亲的良辰吉日。”
“...谁。”
“无端道长啊,良辰、吉日,他都算好了。聘书已下,你的吉服昨日也从绣房送来,就等你回来了。”
成澈的脑子一阵轰鸣。
他不顾错愕的父亲、叹息的母亲,头也不回奔进城门。登上城墙瞭望台,呼唤爱人的名字,寻找那抹黑色的影子。
却只剩守卫说,无端道长不久前刚刚离开。
道长托他给成公子带一句话。
——你能平安回来,胜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