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取走了成澈手心紧紧攥着的木牌,左右端详上面每一个字,似笑非笑:“这是我用辛苦算卦钱买的牌子,成公子怎就拿去丢了。”
无端...
成澈轻轻抽出手,背在身后发抖。
哪怕隔着帷帽黑纱,他也不敢看无端,只怕一看他焦灼的心情就暴露无遗,“你许的愿望...我不喜欢。”
“那是我多事了。”无端笑出了声,“只是诧异两月不到,成公子已寻到佳人了。”
又看成澈空荡荡的身边,“佳人呢?”
成澈连连摇头,把语调压得很低来克制自己翻涌的情绪,“她只是我表妹。司马媛。”
“表妹...”无端咀嚼这二字,从没有听说七夕带表妹游园的。但将信将疑之下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庆幸。
“真的。”成澈扬起脸,“我和她没有那种关系。无端...你相信我。”
“成公子,我信与不信,又会怎样。”
一声又一声的“成公子”砸在成澈心头,后者嘴唇接连扁了下去,抬手轻轻掀起道长的帷纱挂在帽檐。
终于与他久别重逢,四目对视,“无端...还叫我阿澈,好不好。”
无端动了动唇,无声唤了“阿澈。”
却后退一步,与成澈拉开距离,“成公子,是你说的。你我今生不相往来。”
成澈的嘴更瘪了,“不相往来...是我说的...没错...是我说的。”
他努力勾起一抹凄凄笑容,“嗯。我就是不想你误会,没别的意思。道长。不打扰你做生意。告辞。”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没等无端回一句话,便飞快转身往桥下逃也似走去。
道长被他一句又一句堵得反应不及,再看这家伙擅自离去的背影,两个月无处发泄的某种情绪终于化作一股炙热。
他当它是无名火,他以为它是无名火,于是一把扯下发上木簪。两步上前抓住成澈手腕,怒道:
“成澈!”他紧紧握他,“这——”
这木簪还你。
他是想就此一了百了,斩断尘缘的。
成澈怔怔回首,眼角、鼻尖、耳根没有一处不哭得通红。不过走出几步,泪水竟已沾湿满面,让他像极一弯从水里刚刚捞出的月光。
无端望得哑声。忽然道不出那句预想的残忍。
他握着成澈良久,轻声问了一句根本没必要问的:“不复相见。是你的真心话吗?”虽然答案昭然若揭,他还是怕成澈给他不想要的回答。
好在成澈连忙把脑袋摇得不停,转眼又有两滴泪水晃落在颈间,“不是!不是!”
他想解释那天他只是好愧疚,好害臊,可一回想发生的事儿嘴就止不住哆嗦,“不复相见,我不想...真的不想。可是那天听你说,我在你心中和旁人没区别...”
他向前一步,右手搭在胸口,“我真的好难过。难过得我宁愿再也不见你,也不希望,做你的......与旁人没有区别的......”他垂下脑袋,咬出那两个字,“道友。”
无端哑然失笑,只好紧紧抓着手中木簪,若是不这么做,怕是无法克制自己拥抱成澈的冲动了,“你觉得,可能吗?”
“啊...?”
“怎么会和旁人没区别?”无端目光躲闪了一阵,最终停在成澈脸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语气变得坚定而坦然,“我酒后说的胡话你都忘了吗?”
“当然没忘!”成澈左右摇头,一愣,“你不是说你没说过吗!”
道长笑起,抬手拭去成澈脸上泪花,“可成公子从不说谎,对吧。所以...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能让那么骄傲的无端道长服软认栽,也就成澈能做到了。
听他这么说,成澈也泛起甜味。
他终于承认了。他终于肯承认了。
成澈温温含泪笑起来,“是啊...骗你是小狗!”
两人相视一笑,无需多言,便知那“此生不负相见”已经作废。
成澈越笑越开心,最后双眼眯起,咧开嘴笑得像个被塞了满嘴糖霜的小孩。
“嘿嘿嘿...无端...嘿嘿嘿。”
“还笑!”道长用木簪敲了敲成澈脑壳,声音特别清脆,像敲木鱼,“这两月你伤我伤得好深。成公子。”
原来那道士说无端最近脾气不好,是被我伤到了。成澈很愧疚,捂着脑门“呜呜”两声,“你也伤我好深,复得那么绝情绝义...我以为你当真厌极了我。”
“除了依你,还能怎样。毕竟你是成公子,是未来的大将军,而我只是一介山野道士。”无端说着将发簪别回发髻,理了理额前碎发。
这话成澈听得难受,好奇怪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无端一句话能让他开心得像吃了蜜糖,一句话又能让他难受得像喝了苦浆。
“好了成公子,若无事,本道...”
成澈连连摇头,他不想做成公子,至少现在不想,“别说了...”
在无端下一个“成公子”冒出来前,成澈干脆向前一步拥住对方,轻声提醒:“阿澈。是阿澈。”
道长身体一僵,他暗暗克制了半天,成澈却心安理得把一切搅得稀碎。
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嗅了嗅成澈发上的味道,这家伙没喝酒啊,“人来人往,都看着呢。”
“我不管。”成澈把自己埋得更深,“除非你改口叫我阿澈。”
无端左右看了两眼,人头攒动的大桥上不乏相拥并肩的爱侣,或许多他们一对不多,少他们一对不少。
“阿澈。”
成澈乖巧应了,“嗯。”
却没有应诺放开他,反食髓知味般埋得越来越深,“无端,这两个月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可我不敢去无所观找你,就怕你不想见我。”
见这家伙一时半会不想放开了,无端便无可奈何摘下帷帽,轻轻戴在成澈头上。他在乎成澈的名声。
“傻瓜...怎么这么傻。”
“不傻不傻。”
道长听笑了,探手进帷帽的黑纱下,有了遮挡便肆无忌惮揉揉成澈后脑,哄他开心,“那怎么不懂我巴不得你来找我啊?我一直等,一直等,可姓成的就是不来。”
成澈掀起黑纱,嗤嗤笑起,“难怪,他们说你都走火入魔了。”
“?谁。”
成澈终于舍得放开他,后退一步往下拉左眼眼角,吐吐舌头,“不告诉你。”
可下一刻,他又轻快跃到无端面前,眯眼一笑,“道长,好开心。又能和你像这样说话。”
无端只觉得心口被狠狠敲了一下,他喘了口气,“有这么开心吗。”
“是啊...好开心。——开心得我都不想放开你了。”成澈又扑了上去。
“喂——”无端连忙按住小狗似扑上来的这家伙,“你怎么回事!”
最终还是没挡住那汹汹攻势,被抱了个满怀。
道长飞速思考着成澈又吃错什么药了,脑海里忽然莫名其妙浮出五个字:小别胜新婚。
连忙手忙脚乱拂去,怎么可能!
若不是如此,只有一种解释了。
“成阿澈。”
“嗯?”蹭蹭蹭蹭。
“你到底是不是...馋我身子。”
“?!”成澈一惊,连忙烫手般放开,“馋...这....什么...啊?!”
忽然恍然大悟,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原来如此!”
原来我馋道长身子。
成澈脑袋上冒出股股热气,沉痛道:“无端,这两月我一直在想,那天怎么会一时脑热轻薄了你。”
“......”
“原来...我馋你身子。”
道长大惊,成公子分明满面脸红羞涩,吐出的话怎么好像不知羞耻。
成澈双手十指紧紧交叉,脸埋在帷帽的阴影下,“可你说,我为什么会馋你身子?该不会我...无端,你觉得呢?”
不食人间烟火的道长从没见过这阵仗,好像被什么迎面而来的、直勾勾的、避也不避的浓烈情绪直接击垮了,良久才说:“觉得...什么?”
“就是...”成澈睁大双眼,试探而坦然:“该不会我喜欢你?”
“啊?”道长不知所措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顿时懵了,“什么。”
“无端...?”而成澈始终在等他回答。
“我...”这突如其来的是什么问题。纵使道长深暗奇门遁甲,纵使答案只有是或否,现在竟也答不出来。憋了许久,“我怎么会懂...什么人间情爱。”
“也是...谁让你是道长呀。”成澈鼻尖通红,嘿嘿笑着,“可是我想搞懂。”忽然语速飞快,“我想搞懂我是不是喜欢你!”
“成澈,你...?”如果真诚是种兵器,无端已经被戳得无药可救。
而成澈前倾身体,阖眼浅笑,“道长,等我懂了,就告诉你什么是人间情爱。”
无端再也说不出任何。
就此,他沦陷了。沦陷在澄澈的泥沼中了。
过去被尸块肉泥的恶鬼按在血池里九死一生时,他的心脏都没有跳得这么厉害过。
而未来九百多年每一个无休的昼,每一个无眠的夜,他将不断追忆此时此刻,不断反刍此情此景,直到成澈每一个字的音调都刻在他的心脏深处,顺着血脉的温度流淌,从此再无法抹去。
——等我懂了,就告诉你什么是人间情爱。
他也不曾忘记,陷在那片澄澈的泥沼中,他的回答是:“好。到时你亲自教我。”
成澈郑重点点头。
余光里,石桥上结伴出行的爱侣纷纷是手挽手、手牵手而行。
这就是人间情爱吗。
成澈是个行动派。
他垂下脑袋,食指尖轻轻触了触无端右手虎口,而后慢慢把手塞了进去,这样他们就像虚虚握着彼此。
“无端,我心跳好快。”
成澈抬起通红的脸,好像知道自己做的是件坏事,但承认得毫不犹豫。
成澈...你是个白痴。最讨人喜欢的那种。
无端深吸一口气,眉心颤动着,不敢再看成澈的面庞,于是放下成澈的面帘。而后紧紧握住那只柔软却坚定的手,十指相扣,“现在呢?”
透过黑色的面纱,仍然可见成澈双颊泛着微红,“更快了。”
无端笑了,“我也是。”他忽然话锋一转,把成澈往身边拉去,“走,去吃牛肉串。”
成澈紧紧跟住他,按着脑袋上向后滑去的帷帽,明知故问,“可你是道士,分明不能吃荤。”
“谁让成公子有请——”
“阿澈!”成澈努力纠正。
“阿澈。”无端温声唤他。
成澈便应:“欸。”
阿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