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端的意识回到身体,时间是凌晨四点整。
七窍中淤积的黑暗散去,他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是一副狼狈伏倒在地的模样。
他握紧散落手旁的桃木剑,迅速支撑身体站起。然而环视四周,完颜已经不知去向。只留那被拓印在地的塔形影子仍然狰狞。
完颜於昭没有杀他。
它不是做不到,它是刻意留他性命。
吴端迈出一步,立即被脑中刺痛阻挠,与此同时耳畔回荡起震耳欲聋的强噪音。
某些人如野兽般嘶吼着,又如恶魔低语着: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些突然降临的咒语试图赶走他的一切神智,侵占他的身体。
此时此刻,这具身体,似乎仍是他在控制,又似乎不听他使唤。仿佛生了厚厚一层铁锈,又如朽木般了无生息。他尽全力往外走去,然而不出两步,大脑便完全被那些话语密密麻麻地填满。
以至于,他只记得何月竹在等他回去。
可是你在哪。
他毫无头绪,近似于一种连思考都无法进行的状态,于是伸手喊了一声:“蛇。”
那条蛇迅速变大,粗暴碾过院中一切植被园林,蛇首伏在他身边,蛇眼距地比他还要高出几分。
吴端踏上蛇首,站在两枚漆黑蛇目之间。
“起。”
巨蛇扬起蛇身,他便被送往高空俯瞰整个吴家祖宅。
半空中除了飒飒风声,还有不绝于耳的:杀了他!你要杀了他!我们要杀了他!
道长放眼望去,整个吴氏府邸皆是污秽之气。到此他才终于想起,阵眼破了。
他被巨蛇带着在空中游移,五感凝滞,只能触摸耳珰来感知何月竹所在,终于耳珰另一边传来了声音,却不是他想听的:“你们都活不过第二个本命年。活不到二十五岁。懂吗?”
吴端当即怔住。他知道了。
而当他发愣的瞬间,那些嘶吼如找到缝隙般涌了进来,拉扯他的意识,是想把他的意识拖出身体。
何月竹说:“我不信!”他的声音总是吴端的救命稻草,此时却像火上浇油。
某些音调转为狂喜:杀了他啊!他就在那里!成澈就在那里!
吴端的眼中燃起赤色的火焰,他终于意识到是什么在他脑中作祟。是他负了千年的故乡的魂魄,榆宁关的魂魄。他拉起右臂袖子,果然那道镇魂用的梵文咒经已有淡去的迹象。
吴镇明的声音在耳珰中响起,“何月竹。一边是连一年都活不了的你,一边是吴家上下几百口人,你觉得,那个道士会救哪边?”
吴端扯下耳珰,已无法握紧,只能任它落在黑暗里。他不能再听爱人的声音。那是他的镇定剂,却也是身上恶鬼的兴奋剂。
一跃而下前,他的意识已经一片混沌,但隐隐约约知道,如果吴家人今夜惨死,他的挚爱将自责背下一切痛苦与懊悔。
于是他说,蛇,那边,你能救则救。
*
何月竹不知道当吴端、吴镇明、他三人对峙时,吴端抬手第一时间指向的是他的脑袋。
不知道吴端尽了多少努力与挣扎才将施术对象偏向吴镇明。
也不知道在与百鬼的厮杀中,吴端终于无法分神维系意识稳定。挥剑向他砍去的,只是一具被杀戮的欲望填满的躯壳。
可何月竹以为那就是吴端,他的神明。所以他避也不避,在木剑落下前迈出两步紧紧拥住对方。
而对方的动作如被按下暂停。
何月竹把脑袋枕在爱人颈窝,习惯性蹭了两下,“吴端,你还好吧?”
吴端动了动唇,恶灵们藉由他口说出的却是,“成澈……我们...”我们要杀了你。
何月竹哑然,但把他抱得更紧,轻声说:“阿澈在这里。”
他感到吴端将左手贴上了他的胸口,却不知对方随时可能将那颗跳动的心脏剜出来。
终究是镇定剂战胜了兴奋剂。
随一声桃木剑落地的铿锵,吴端给了回应,他将手从起伏的胸口移开并紧紧环住何月竹。而他眼中的猩红终于散去,他唤:“何月竹。”
何月竹吻了吻他的耳垂,重复,“小竹也在这里...”
吴端苦笑着。手心升起一道用以强行封锁行动的青字符咒。符咒消散时,吴端也阖上了眼,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何月竹身上。哪怕是饮鸠止渴,他也渴求他的精神支撑,就像沙漠中的旅人不会拒绝酒精。
而感到爱人的重量,何月竹心里咯噔一下,怕他又自尽。于是轻轻支起道长,后者双目宛如死去一般沉沉闭着,然而他的脉搏仍在跳动,沉重呼吸着,更像是睡着了。
“...睡着了吗。”可能是真的累坏了。何月竹隔着残破的布料轻轻挠他的肩胛骨,“辛苦了,道长。”
那条蛇大概是通人性的。缓缓将蛇首从正门中退出,一边盘绕楼宇一边变细变小,一眨眼即又成一条小蛇,重新爬上吴端指间缠住。
何月竹将吴端架在肩上,朝屋里喊了一声:“没事了,都出来吧!”
在屋里战战兢兢等待结果的吴家人即刻蜂拥而出,将何月竹与道长团团围住。有几个情绪激动的人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让何月竹无所适从。
更多的,是问道长的状况。
何月竹说:“他累坏了。”
便有人自告奋勇上来要抬道长回水榭休息。
何月竹看着惊魂未定的吴家人,摇摇头:“我一个人能行。你们还是先照顾好彼此吧。”
启程时,世珍操纵着电动轮椅挡在他面前。老人面无血色,呼吸急促,后面跟着火急火燎的家庭医生。耄耋老人看着何月竹,轻声问:“老四说,镇明......”
何月竹不知道世珍放走吴镇明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结果,看着世珍求证的双目,他知道不能说谎,所以点点头,“他走了,魂也走了。”
而世珍的面庞瞬间因剧烈的悲痛旋在一起,捂着额头老泪纵横。
何月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小镜子,放在世珍膝上,“这是他留下的...”他架着吴端,朝着水榭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回头看了一眼世珍。老人举起镜子,镜中映出老人的模样。
吴端睡得很沉。一直到何月竹将他挪到床上躺好、换了干净的衣服都没有任何将醒的征兆。
何月竹坐在床头,端详爱人睡颜。忽然想起父母还在的时候全家一起去西北旅游,在石窟里看到的那尊神像也是如此阖目静息,肃穆而圣严。
“吴端......我真的活不到一年了吗?”他像伏在神像前一般,虔诚地向吴端乞求解答。
没有回答。
他解开吴端的束发,指尖滑进发丝间揉顺。他不仅仅是他的神明,更是他的爱人。
“嗯?”何月竹眨了眨眼。吴端的发根不知为何竟呈现一种异常的白色。在纯黑的发中格外扎眼。
他为吴端梳理过好几次头发,这必定是现在才出现的异样。
旧宅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利用吴镇明进来破坏阵法的,真的是完颜吗。
而他想着想着,猛然反应过来:吴端该不会再也不会醒来了吧。
于是他慌了,直拍吴端脸蛋,“吴端,醒醒!”
“醒醒啊,吴端!”
此时此刻吴端的识海,正是大雪覆盖的季节。
榆宁关关外的雪原一望无际,萧瑟而苍茫。
草甸被积雪斑驳覆盖,枯草与枝桠的黑,像泼墨点溅的画法。
吴端望着雪坡上那个背向他眺望北方颂云泊的男人。
棕黑色的长发仔细束起,发尾在风中浮动,后人冠以“云青缎铜明光”前缀的轻甲染着澄空与白雪交相辉映的青白。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吴端质问。
男人回头,双眸是诡谲的赤红。他两步轻快跃下雪坡,距离吴端越来越近,同时莞尔笑道:“想救你啊。你是最后的榆宁人,你一定要活下去。”
或许是那憎恨已经刻入骨髓,或许是每个人临死都在诅咒那个名字,又或许,是受吴端的影响。
榆宁关恶鬼的化形,有成澈的模样。
吴端阖上眼,不再看那副皮囊。完颜留他活着果然另有打算。而皮囊已经离他越来越近,鼻息就打在他脸上。
吴端抬手掐住“它们”的脖子,“我不管那个畜生做了什么,给我老实点。”
手上用力,“它们”便被掐得的双目翻白,泪痣颤抖,嘴角狼狈地淌出液体。
而“它们”眼中赤色散去了,并用那双虚伪的琥珀色眼睛含泪求他:“我不能呼吸了,放开我!无端...为什么...”
琥珀色的陷阱,道长没有一次能避开,他终究没能下死手。
陷阱有着温柔而欲望的嗓音,攀上道长的手,“无端...我想要你,想要你的身体...”“它们”把吴端向后扑倒在雪地上,身体跨坐上去,解开脑后红色发带,甩了甩散落肩上的长发,就像许多次事前阿澈会做的那样。
“它们”折叠发带,轻轻覆在吴端眼上,“你会给我的,对吧。”
后者无言,眼前只剩一片噬心噬魂的大红。
“吴端,醒醒!——醒醒啊,吴端!”
何月竹焦虑的声音传进了识海。
吴端深深呼吸,将“它们”反身压在身下,双手重新掐上那柔白的颈肉。
“它们”望着识海内何月竹声音的来处,眼中重新燃起赤色,露出一抹成澈绝不会作出的阴险笑容。
与此同时,男女老少的诅咒不断重合。
“你迟早失神。”
“你迟早大意。”
“道长。”
“无所观的道士。”
“无端。”
“到时。”
“我。”
“我们。”
“我们会占据你的肉身。”
“成澈将以最痛苦的死法死去。”
“这是皇帝的旨意。”
*
“吴端....吴端....”不管何月竹怎么摇,怎么拍,吴端都醒不过来。
他呢喃着对方的名字,几乎要哭出来。
吴端变成植物人了。何月竹一边含泪一边在手机里搜植物人护理。而对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并紧紧拥住他。
何月竹“呜哇”一声,手机落在床上,眼泪终于憋不住了,一边责怪一边回抱,“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
吴端紧紧抱他,他身体里背负的魂魄仍在不断叫嚣着。现在吴端只有时刻全神贯注才能压抑它们,保持清醒的神志。而他嘴上打趣:“怎么会,还有馋虫等着喂呢。”
“你、你少贫了!到底发生什么了!”何月竹很担心,“你刚刚对我,也有点奇怪。”
吴端一怔,追问:“我有没有伤害你?”
何月竹摇摇头,“没有。”他又大声,“如果一直喊不醒算的话!那我真的受伤了!很受伤!”
道长便抹开他的眼泪,坐起吻他,直到把他亲舒服了,“抱歉,我累了。很累很累。”
何月竹连忙给他锤肩,“给你按按。”他轻声试探:“是不是...完颜来了?”
“嗯。是他。”
想到上次他们俩的惨状,何月竹立刻在吴端身上摸来摸去,试图摸出他是否完好,“你还好吗?”
“再摸,怕是有人又要晕过去了。”
又贫!何月竹总觉得吴端是在用玩笑掩饰什么。他收回手,但把整个人都贴上去抱他,“我担心你…我好怕你回不来了。”
吴端一笑置之,回不来才好。他环住何月竹的同时,身上恶鬼也发疯似的往外涌去。
“那个完颜,他到底想做什么...”何月竹现在都猜不透完颜的执念。
吴端轻声说:“他想让我消失。”
“啊?他会杀了你吗…”
吴端摇头,“他不会杀我。”但只要继续在你身边,它唤醒的恶鬼,终将把我的意识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