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就好。”何月竹暂时松了口气,他触碰吴端的手心却感到了一股黏腻的触感,他抬起手,指腹处沾了一层薄薄的机油。
“你去哪了呀?怎么浑身机油?
吴端轻轻拉开他的手,“别碰。脏。”
“唔。”何月竹支吾了一声,哑口无言。他心说他做入殓师的,手上不知碰过多少怪东西了…是不喜欢肢体接触吗…可是……之前明明都拉过手了……
入殓师纠结中,吴端则环顾四周,扫过这吊灯、这条幅、这百年好合,还有角落的陈浩东,语气听起来不太痛快:“冤有头债有主,你这又是?”
何月竹叹息一声,“这个鬼新娘,生前叫林娇娇,和我有一面之缘。新郎陈浩东是我的初中同学,我答应过要参加他的下一次婚礼,可能是这个原因吧。”
——你下次结婚,我一定来!没想到一语成谶。
何月竹稀里糊涂成了这场荒诞婚礼的证婚人。
“不对。如果真是一面之缘,不至于被带入结界。”
何月竹忽然又想起了那个警察大叔,后怕不止,“有个活死人把我抓进了电梯!”
“活死人?”吴端音刚落,腰侧三清铃忽然剧烈摇动起来,“出去再说。”
吴端说的对,当务之急是超度林娇娇,逃出结界。何月竹冷静下来,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他也不想林娇娇死后不得安宁,徘徊人世。
手腕上黑色手印火辣辣发疼。怕是林娇娇的怨恨回来了,她盘踞在周遭,却没有出手的迹象。
吴端闭了闭眼,沉声道:“此劫需由你来破。”
忽然被委以大任,何月竹正色道:“你说。”
“这是为情所困的姑母鬼,爱而不得所以心生嫉恨,最后寄情幻梦。”
“你怎么知道她是为情所困?”何月竹确信自己没有与吴端说过林娇娇与陈浩东的苟且事。忽然又好奇,吴端是怎么知道死者的身份、死因、怨恨,从而进入结界的?
“你自己查出来的。”吴端似笑非笑。
何月竹愣住,他瞥见吴端右耳上的青色耳珰,立即明白了,腹诽道:好啊,叫我别烦你,原来一直在偷听我。
总归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回忆刚刚的婚礼,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她的手段是制造幻觉,真假难辨,就像梦一样。”
“饿不饿。”吴端忽然说。
“我,我饿啊。”何月竹心说,这很重要吗?!
“那就速战速决。它受伤了,想拖到元气恢复。稍后我会主动迫使她现身攻击。”吴端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头上盘旋的黑气。
“可你中了它的幻觉怎么办?”何月竹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需要你来叫醒我。”
岂不是吴端和陈浩东两个人的性命都交到了我的手上?何月竹心里没底,他说:“要不我做梦者,你来叫醒我?”
“我怕你迷失梦中,再也回不来。”
何月竹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陈浩东:明明我已经清醒,陈浩东却仍然迷失其中,难道他这个症状就是回不来了…像是为了回答他,吴端闷闷说一声:“别看了,他没救了。”
“……”
何月竹咬咬牙,“可是我也未必能清醒。刚刚我就根本没发现是梦。”
“你应该懂吧。梦,越是真实越难以察觉身于梦中,而我的梦…”吴端笑了一声,神色却是低落,“对你而言应该很离奇。”
何月竹不明白吴端话中的话,对方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早已预料到梦境的内容。他相信吴端的预判不会出错,于是他说:“既然你觉得我可以托付,那就交给我吧。”
而对方则从袖中掏出一道白底青字的纸符,又将桃木剑化作发簪,两物交叠,一同交给何月竹。他嘱咐:“你醒来后,用发簪将符咒钉在怨魂身上。到时,不要犹豫。”
何月竹刚接过两物,那环绕他们的光罩便完全暗淡消失了。浓郁的脂粉香气令人窒息,压迫感瞬间膨胀,黑色的玫瑰花瓣在空中纷纷扬扬,像一场黑色的大雪,落在两人头上、肩上。
吴端抽出两道白底青字的符咒打向空中雾,柔软轻薄的符纸在他手中仿佛利刃,笔直刺入雾,炸出两团青蓝的气焰。随着一声凌厉的惨叫,那雾竟变化出一张五官清晰可辨的人面,黑色的雾气缠绕它身边,俨然是无数只朝吴端扑去的手。
“托付给你了。”
吴端说完,那人面便从空中俯冲而下,将整个空间团团包裹在黑色的大雾之中。
困意骤然席卷了何月竹。眼皮仿佛千斤重,不由自主往下沉。他向吴端伸出手,对方则直直向后倒了下去,何月竹最后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接住对方,他的意识沉入了无尽的深海。
大雾散去。
一声锣鼓喧闹在何月竹耳边炸响。他浑身激灵,回头发现身后是一条一望不见底的仪仗队,人人梳着高发髻,身着红衣裳,敲锣打鼓,鼓瑟吹笙,好不热闹。何月竹低头瞧,自己脖子上也挂了一柄短萧。
夜色湛蓝微凉。圆月与群星却深邃燃烧着,银色的清辉洒在何月竹发上、身上,他从未见过如此天空如此晶光璀璨。
“快看,花轿来了——!”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何月竹追随着人群的视线朝石板路尽头望去,只见一顶八人红轿顶着月光缓缓而来,凤冠霞披,香气四溢。沿途炮仗不断,吹吹打打不绝于耳。
“哇。”何月竹感叹一声,被这热闹的氛围感染,鬼使神差般抬起短萧,随着乐队的节奏吹了几声。
那顶大红花轿渐渐离何月竹越来越近,最终在他不远处停下。何月竹与人群一起围了上去,抬头望去,院门高大宽敞,气势庄重,牌匾刻着两个苍劲大字“吴府”。门户两侧一对辟邪用的石鼓,精巧细致。往内窥探,庭院幽深,张灯结彩。
抬轿的小厮吼了一声:“花轿临门——”
周围人群便以喝回应他:“好——”
何月竹落后半拍,也喊:“好——”
小厮又吼:“炮仗迎轿——”
便有人燃放“噼里啪啦”的炮竹。
炮竹声止,小厮再吼:“驱邪搜轿——”
人群中便钻出几个手持红烛、镜子的小孩,他们站在轿子前,掀起轿子的一角,往内照了一下,谓驱逐匿藏轿内的冤鬼。
接轿的仪式走完,随着小厮的一声“出轿——”,何月竹的期待也拉满了,他挤进攒动的人群,只见轿帘被轻轻拉开一条缝。有个小童忙不迭抬来朱红漆的木制鞍子垫在轿前。一个身着银线朱雀纹嫁衣,头盖大红盖头,手持绣球的新人踩着木鞍缓缓踏了下来。
人群一片喜气洋洋,锣鼓声不绝于耳,乐师、小厮、仆从们皆高声欢呼,他们纷纷挤上去将新娘迎进府内。何月竹如随波逐流的水生植物般被人群推搡着进了吴府,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喜堂。
喜堂中央置一张雕花金丝楠木桌,桌上点满崭新的红烛,将室内照亮如白昼。新娘被小童领进了堂内,在桌子右侧等待新郎。人群则只能聚集在门外,挤破了头往里张望。何月竹被这氛围感染,也踮起脚尖试图一睹新人芳容。一张张模糊的人脸中,何月竹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
“陈浩东!”何月竹喊了一声,他乐呵呵地上去拍了拍陈浩东的后背,“你也来了?”
“噢,是你啊!好巧好巧。你怎么来了?”陈浩东也问。
“我...”何月竹闻言一愣,他喃喃,“对啊,我怎么...”
我怎么也来了?
“诶你看,新郎来了!”陈浩东打断何月竹的思绪,猛拍着他的肩膀,伸手指向喜堂左侧的山水屏风。
何月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道红色的影子划过墨色的山水画,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
新郎一袭绛红锦袍,衣摆用金丝绣着麒麟,乌黑的长发精心梳理挽成发髻,别一枚白玉嵌珠发冠,他本就仪表堂堂,这套衣装更是衬出他眉宇惊人的张扬。他手持一枚与新娘手中成双成对的绣球,满目温柔地看着在案前等候的人儿,从始至终没有移开过视线。
何月竹“诶”了一声,“他。”
“你认识?”陈浩东随口一问。
何月竹摇了摇头,一个名字在他嘴边徘徊,却不论如何都吐不出。
“好像认识,好像又不认识。不过,他似乎,曾经帮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