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司寒便没见过赵苏尘。
在他风光无限的日子,也没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为自己庆祝。
他是鬼……如果我也死去,是不是能见到他?
在独自一人的深夜,司寒总冒出这种极端的念头。
他大概已经疯了。
——为什么赵苏尘会突然失踪?他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吗?
果然,连鬼都会离开我。
没有人会爱我。
我留不住任何人。
为了考试司寒已奔波了多处地方,从一开始的身边只有赵苏尘一人,到会试时,早已有一群豺狼对他虎视眈眈——既忌惮他真能考取功名,又害怕比别人晚了,巴结不上司寒。
凑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吃穿用度都提升了不止一个台阶。
司寒对此却只感到厌烦。
无数个日夜,只有赵苏尘陪着他。
但是现在,司寒身边只剩一堆绿蝇臭虫,那如玉如璧的人却离开了。
这是我想要的吗?
他甚至除了挽留,什么都做不了。
系在司寒身上的细线,始终是由赵苏尘一人牵着。
搬离了小柴房,连属于二人的回忆都斑驳褪色,没了实物寄托。
司寒骑在马上,心思却飘到了很远。
“大人,到地方了。”小厮朝司寒行礼,为他把马栓在桩上。
道两侧,皆是来围观贡生的行人。
“好。”司寒朝人群扫了一眼,翻身下马。
他身形颀长,着一席洁白长衫,墨黑长发利落束起,带着少年的傲气。
五官虽有着拒人千里的冷冽,周身气质却是读书人独有的温润平和。
单一个下马姿势,就引无数娉娉袅袅的少女倾心。
好烦。
司寒头也不回,进了官员为他准备的府邸中。
“司寒来了。”县长背着手,笑眯眯地朝他走来。
司寒颔首,神色淡淡。
不在乎他的无礼,县长关心道,“紧张吗?”
“我先回房了。”司寒作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能听见身后县长不满地骂声,他也不在乎。
赵苏尘不在,司寒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不在焉。
哪怕科举之路止于此,也已经改变司寒的命运了。
可是赵苏尘……他会不会因此失望呢?
司寒的睡眠越来越少,一闭眼,赵苏尘的面孔就浮现在眼前。
笑着的、闹别扭的、眼中含泪的……
如此生动。
再也回不去了吗?
赵苏尘的预言一语成谶,他的未来一片光明,前途无量。
他也如自己所言,被这光明的未来囚禁在一隅之地。
夜已深,皎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司寒怎的都睡不着。
他心中有强烈的不安,便套了个外衫,去院子里散步。
司寒一开门,就被一阵阴冷之气扼住了喉咙。
呼吸不畅,他却满心欢喜——这是鬼差的气息!
“苏尘!”司寒唤出声。
回应他的却是个陌生的声音,“你还敢叫赵大人的名字。”
“什么?苏尘怎么了?”司寒瞬间慌神。
陌生鬼差掐着司寒的脸,逼迫司寒直视自己。
“区区人类,凭什么让赵大人为你做到这种程度?你到底什么居心?!”
鬼差的力量,人类完全不可与之抵抗的,他的指甲掐进司寒脖颈的皮肤,鲜红的血液从中渗出。
“呃!”司寒一时无法呼吸。
“干!”鬼差长臂一甩,司寒被他掀翻在地,
各种奇异的纹路在鬼差身上蔓延,连眼白也因为愤怒变成了黑色。
伤害人类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他的手指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腐蚀。
“你不知道?”鬼差阴沉着脸,蹲下身俯视司寒。
司寒强忍喉中的血,抓紧了鬼差的衣角,就像在抓救命稻草。
“求你告诉我,苏尘怎么了?”
“已经没有赵苏尘这个人了。”鬼差冷冷道。
“什么……什么意思?”
-
[罪人赵苏尘,擅闯命格楼私自修改凡人命簿,即刻流放人间历劫千世,厄运缠身,无人可近、无人可亲。]
赵苏尘被锁魂链捆绑,跪在轮回泉下。
天道已经给他指了路。
“是。”赵苏尘低垂着头,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天道需要鬼差绝对的公平。
所有的鬼差都只是人类与冥都的引路人,但也仅此而已。
命簿上早已注定了人类的结局,生老病死,若肆意篡改,人间将不复安宁,天道所定下的秩序也将荡然无存。
赵苏尘和其他鬼差不同,他从出生起就是鬼差。
没有领略过天道无情,也不懂人类为何总是要死要活。
难道死了不是好事吗?
一直都是鬼的赵苏尘如是想到。
鬼才不受什么法理人伦限制,来往人界和冥都出入自由,无拘无束,不好吗?
司寒的母亲,是赵苏尘带走的第一个人类灵魂。
她是自杀。
赵苏尘对此很欣赏——嗯,死了才好呀,死了才能逃脱人生的束缚呀。
但好像不是。
那个女子哪怕到了冥都,也一直心心念念着她的儿子。
就是当天赵苏尘在台下看见的小男孩。
赵苏尘也会经常去看他,若问为什么……
他其实想看看司寒是怎么死的。
毕竟从二人见面的第一眼,他就看见了司寒的死亡时间。
他会在公布会试结果的那天死亡。
赵苏尘还挺好奇的,怎么死的呢?
既然司寒能看见自己,赵苏尘也索性大大咧咧地和他当朋友。
赵苏尘的朋友向来很多,司寒这种人类朋友,对他来说也很新奇。
到时司寒死了,还能来冥都和自己一起玩。
但转机也在司寒母亲。
在地府排队了许久,她终于有了转世的机会。
上一秒还在抹泪喊着司寒名字的人,在喝下孟婆汤的下一秒就……完全不像同一人了。
她忘记了司寒。
她怎么能忘记司寒?
就因为一碗孟婆汤吗……
人类,真是个多情又无情的生物。
渺小得可悲。
赵苏尘难以理解,再回小柴房,司寒已经等他许久了。
你妈妈好像真的不要你了——他说不出口。
司寒是一个活得很辛苦的人类。
他心里始终熬着一口气。
他聪明伶俐,对书本上的知识一点就通,甚至过目不忘。
反正赵苏尘不行,赵苏尘看两眼书本上的蚂蚁字就想睡觉。
他这么努力地活着……
如此优秀的、像阳光一样的人,为什么会早死呢?
凭什么有些人大腹便便、胸无点墨却能荣华一生?
在人间经历越多,赵苏尘越感觉人生不公。
不知不觉间,他的想法渐渐扭转。
他不想看见司寒死了。
司寒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他究竟能为司寒做些什么?
……
赵苏尘一直在学习人类的感情。
司寒是一个很好的学习对象,他明明感情充沛,却把自己的感情全部压抑。
赵苏尘总想看他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
司寒笑或哭着叫他名字的时候、吃到美味食物的时候、在睡眠中呢喃着的时候……所有的表情。
赵苏尘对人类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司寒好像也是……
但当他下定决心要改变司寒的命运时,他就注定不能回应这份感情了。
赵苏尘把司寒的死期改了。
命簿简单的一句心梗而亡,被赵苏尘改成了富贵幸福,寿终正寝。
更改命簿的人需要接受天道的制裁——赵苏尘一直被天道召回冥都。
他扛着内伤的痛楚,直到看见会试结果公布,司寒平安地准备参加殿试时,赵苏尘终于确定,自己赌赢了。
赵苏尘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司寒,你会接吻吗?”
唇瓣相贴,二人的心意终于互通了。
赵苏尘内心生出极大的满足感。
可司寒早已泪流满面——赵苏尘略显无奈,司寒总对这些分别有着夸张的直觉。
赵苏尘抬手擦擦司寒的泪,“笑一下吧,不要哭了。”
天道对此大发雷霆。
连赵苏尘的父亲也留不住他,费尽全力也只能保他的灵魂不散。
至少千年后,赵苏尘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从此别说人类命簿了,连命格楼的守卫也格外森严,甚至出了新规。
——命格楼严禁闯入,违者押入轮回泉,关押十年,得见人间疾苦。
-
殿试结果公布当天,司寒没有围在墙边看公示。
泥土垒起的城墙上,他在自己身上划下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冲破了所有守卫的阻拦,从墙上一跃而下。
飘舞的衣袂,由白变红,在空中无力得如一只折断双翼的蝴蝶。
从高空到地上,短短几秒,司寒一席白衣就已被身上的伤浸润成了血红色。
洁白的人影到了地上,已是一具红尸。
他用尽全力,跳得很远,没有伤及墙下看公告的人们。
在京城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
只有鬼才能看见——司寒的身上爬出了巨大的死气,那是完全不应该从刚死之人执念与怨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挽回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司寒那晚哭得撕心裂肺。
他终于知道,他真的再也找不到赵苏尘了。
如果我变成鬼呢?会不会就有可能……
他求鬼差告诉他变成鬼的方法。
并马上就下定了决心。
哪怕遇到赵苏尘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他也要去争取这千分之一的机会。
司寒从来没留住过谁。
可他若抓住赵苏尘,绝对不放手。
他只有他了。
“我早该死了,不是吗?”
早在会试成绩出来时。
是赵苏尘给他争来的这段苟且时光。
可他却发现,自己没有赵苏尘,什么也不想要。
“你这样,赵苏尘做的,还有什么意义?!”鬼差恨铁不成钢。
司寒沉默。
见他心意已决,鬼差妥协道,“越轰动,成鬼的几率越大。”
尸体上,飘起一缕幽魂。
司寒朝不远处观察的鬼差点头,看口型是‘多谢。’
鬼差‘啧’了一声,转身离去:“两个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