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前的最后两周,江宿晨离开了圆城。

  看着盖满白布的房间,江宿晨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想。

  “我们会回来的。”司寒说。

  江宿晨只是点头应道好。

  江宿晨的体温越来越低了。

  司寒只能尽量在室外不去碰他,但江宿晨自己也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可明明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司寒带江宿晨去了很多地方,利用瞬移的话,很轻松的就能去更温暖的南方、海边、沙滩。

  江宿晨时而会感慨现在的日子才能算是真的活过来了——哪怕他快死了。

  然后再在晚上回到酒店时在日记本上奋笔疾书,记录下他所珍惜的每一个细节。

  司寒的眼、司寒的手、司寒的吻。

  或者明媚的阳光和今天的梦。

  只是他快枯萎了。

  江宿晨的一切变化,司寒都看在眼里。

  他从未对一个人类的消亡感到……恐惧。

  明明是个活力满满的人,却只剩下强撑的笑和满眼死气。

  但是没关系,很快,江宿晨就会以相同的身份和他在冥都重逢。

  毕竟,死亡才是鬼魂的开始。

  然后他们会有新的篇章。

  司寒清楚的认识到此时的自己是个恶劣的人。

  那也很正常吧,毕竟他是鬼差。

  极恶之鬼。

  就算了解再多人间的美好……也只是因为江宿晨才美好而已。

  只要江宿晨能留在他身边,无论是什么司寒都能接受。

  若是江宿晨喜欢这样的司寒。

  司寒可以一直装下去。

  -

  平静而伤感的日子持续到了跨年那天。

  “跨年会有很漂亮的烟花,司寒,我们去山上看吧。”江宿晨环抱着司寒的腰,二人站在窗前,好像能透过那一盏盏暖光,窥到每家每户幸福的模样。

  “好。”

  司寒亲了亲江宿晨的额头,收紧双臂,抱着他瞬移到了老家的山头。

  山顶上的荒芜和山下的灯火通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只有银色的月光洒在雪上。

  今年冰灾暴雪的缘故,山上已是银装素裹,尤其是山顶的雪洁白松软。

  “司寒,”江宿晨轻声呢喃,“再给我看一次萤火虫吧。”

  “好。”

  司寒环着江宿晨在雪地坐下。

  四面八方陆续有黄光点点,不知从何出现,却慢慢汇聚到了山顶,似一群小精灵围绕着江宿晨。

  竟一时让江宿晨透着一股不可言喻的神性。

  “冷吗?”察觉到江宿晨在打哆嗦,司寒把包里的暖宝宝拿出来,递给江宿晨。

  江宿晨挥挥手,示意不用。

  他抬头看着天上繁星点点,飘舞的雪花和星星混在一起,成了‘移动的星星’。

  “不用,”江宿晨声音很轻,轻到司寒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晕倒,“司寒,我已经感觉不到温度了。”

  江宿晨从衣袖中伸出手,司寒赶紧握住,骤然发觉江宿晨的体温甚至比自己还低。

  “司寒……”江宿晨躺在雪地上,低声呢喃,“我们在地府也能在一起吧。”

  “可以的。”司寒说。

  司寒握紧了江宿晨的手,害怕他下一秒就离开自己。

  为什么?

  明明江宿晨的离世是他们更好的重逢。

  可司寒心底总有个声音隐隐传来——别让他离开你。

  你已经承受不了他的离开了。

  司寒吻上江宿晨苍白的唇瓣,仍然柔软,却没有温度。

  怕把寒气带到江宿晨身体里,司寒只轻啄两下,让江宿晨倚靠在自己肩上。

  “司寒,你和我说说话。”江宿晨一只手抚摸司寒的脸庞。

  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以为自己要像个老鼠躲在阴暗处一辈子。

  不成想,半年就让他走出了前半生的阴霾。

  原来人生如此美好,若有下辈子,给他的时间能不能多一点呢?

  他没有执念了。

  如果真的可以……如果真如司寒说的这般……

  江宿晨轻笑。

  最遗憾的果然还是没和司寒上-床吧,怎么就说不出口呢。

  好像错过了那次机会,他就再也找不到什么理由让两人更亲近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呢?

  江宿晨感觉到自己胸口微微发热。

  好像他上辈子也因为什么而错过了许多。

  悲怆的情绪如排山倒海压在他的心头,让江宿晨喘不过气。

  “和我说说话吧,司寒。”江宿晨又呢喃一遍。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司寒轻抚着江宿晨的额头,就像在哄一个孩童入眠。

  江宿晨的手指微动,竟从司寒的身上感觉到了温暖,“好。”

  “我喜欢你。”司寒温顺地任他摩挲自己的脸颊,他说,“我爱你。”

  “我爱你江宿晨。”

  司寒反反复复地说,他从未这样过,他不知为何如此惧怕此时此刻。

  不断地向爱人表达自己的爱意,好像会让他内心的骇浪平静一点。

  江宿晨用尽全身力气,才勾起了嘴角。

  “我也爱你。”

  跨年倒计时结束,城市燃起巨型烟火,所有人都在希冀着新的一年的新的开始。

  “我爱你司寒。”

  江宿晨抬头,吻上司寒。

  烟花在空中绽放,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震撼人心的亮光。

  像是希望,照亮每个人的面庞。

  明灭的光独独映在江宿晨的脸上,让他的脱力感终于蔓延至全身。

  他才24岁,也许现在25岁了。

  但也是弱冠之年,无病无灾,究竟要怎么离世呢?

  先前江宿晨一直想不通这个道理。

  原来命运真的是无法抵抗的。

  命簿要你几时几分死,你多活一秒都不行。

  好累啊,连睁眼都成了负担。

  江宿晨缓缓闭上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爱你,司寒。

  江宿晨的手不再回握司寒,司寒一怔,意识到江宿晨可能已经离世了。

  他还未有所动作,脑中就涌现了无数的回忆和画面。

  江宿晨的死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放出了他尘封的所有心事。

  “呃!”司寒紧皱眉头,单手撑着地板,一手还紧紧环着,不肯放开江宿晨。

  “江宿晨!”司寒慌张起来,一面还要对抗脑中涌出的大量痛苦。

  霎时间,大量克制不住的死气从司寒身上蔓延开来,紧紧环绕着司寒,又被司寒驱散,小心翼翼的不碰到怀中的江宿晨。

  更让司寒恐惧的是,他没有看见江宿晨的任何灵魂痕迹——

  江宿晨呢?!

  他的灵魂呢?!

  难道自己不是他的鬼差吗?为什么无论多少次的咒语都无法唤出他的灵魂?

  司寒还没站起身,他的大脑已一片黑暗,无数的记忆触手像要把他包裹纠缠,蚕食殆尽。

  维持不住现代人的装扮,长发披落在他的后背,又在洁白的雪地散开。

  司寒瞳孔时而冰蓝时而暗灰。鬼文攀附在他的脖颈,不断张合,仿佛一张吃人的大口。

  “啊…江宿晨……”

  司寒摔倒在地,同江宿晨冰冷的尸体一起,躺在山顶的雪堆中。

  心甘情愿地被回忆的猛兽分食。

  “赵苏尘……”

  司寒环抱着江宿晨,昏迷了。

  今年的雪,越来越大了。

  -

  我叫司寒。

  随母姓,因为出生在冻灾之年,所以起名为寒。

  母亲是青楼头牌,父亲不详。

  母亲曾说我有可能是达官贵族的血脉,也可能只是一介草民。

  谁知道呢?母亲为了生存已经很累,什么活都会做。

  身为儿子的我也不能指责她什么。

  母亲用开玩笑的语气告诉我,她不是第一次中招,但每一次都用药打掉了。

  除了我,不知为何求生欲如此强烈,好像一定要来看看这个世界,便折磨得母亲半年没拿到工钱。

  从出生起,我好像就代表着厄运。

  我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就像是硬生生从母亲的身体中抽离的般。

  我越来越大,母亲的容颜同身体一起衰败,虽然她没说什么,我却能感受到。

  无能为力。

  当我展露出对于读书的兴趣和天赋,母亲笑着说,兴许我是那个——信誓旦旦说要中科举,来给她赎身的穷书生的孩子。

  我对父亲没有任何幻想,但母亲总会用一种我看不懂地眼神,温柔地望着我。

  我身上有父亲的痕迹吗?

  幼时,我被母亲和嬷嬷养在闺楼,母亲一有空就教我认字,她说是那个穷书生教她的一些皮毛。我不喜欢那个活在母亲话语里的穷书生,但看着母亲嫣然含笑的模样,也不会讨她无趣。

  五岁前,我便把楼坊内所有的书籍倒背如流。

  因为随母亲生了副好皮囊,年幼时雌雄莫辨,我便得益于此,在台下做些端茶倒水的活,更多时候是藏匿在客人中,汲取更多的外界知识。

  虽然我从未给母亲带来过什么好事,但我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带她离开这烟花之地。

  也许是这个幻想太美好。

  我竟沉溺其中,忽视了母亲越来越糟的状态。

  那件事的前一天……母亲把她攒下来的玉镯子、金银钗都交予了我。

  而后就失踪了。

  我找不到她。

  再见母亲便是那天。台上华美幕布拉开,母亲高挂梁上,穿着最最美艳的血红戏服,两道深红胭脂如血泪般挂在她脸颊两侧。

  青楼的花魁,最后竟落得如此荒诞滑稽的下场。

  台下宾客乱作一团,四散而逃。

  我逆着人流往台上跑,越跑,脚步就越沉重。

  母亲…为什么?再等我一会不行吗?一定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也就是这时。

  我看见了一个身着暗色长袍的少年人。他看向母亲身体的眼神充满悲悯,只是一个手势,母亲的魂魄便安安静静地跟随着他。

  我意识到,他……不是人。

  只有我看见了他,但他不知道这点。

  栗色长卷发的少年似乎也发现了我,低喃了一句——

  “真是个小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全程是司寒第一人称视角qwq注意避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