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哲又一夜没睡。
明天早上就是出殡的日子了，最后一天，他精神格外紧绷，总有些心神不宁。
尤其是在和安珉通过电话之后。
他总觉得电话那头的安珉听起来很疲惫，全然不像话里所说那样没事。
但可能是因为最近Z城太乱吧，死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如果童哲没记错的话，好像和安珉一个公司。
鉴于这几日童哲都没怎么安宁过，所以并没深想这件事，起身又去插了三炷香。
灵堂里没人说话，他父母昨天凌晨也被他劝回去休息了。童哲拿出手机，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然而却冷不丁看见一条新闻推送。
标题就很荒谬，点进去之后，内容更是荒谬得他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噩梦。
他竟然在新闻里看见了安珉的脸，和安珉的名字，不是以普通市民的身份，而是整座城市的祸害，一场悬赏追杀闹剧的主人公。
童哲第一反应就是另外一群势力在背后搞鬼，想要把安珉弄得身败名裂，人见人打，之后才好操纵安珉。
他担心着“追杀”二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一秒却看见了新闻的最后一段话，说安珉下落不明，疑似已经逃出Z城。
稍微放心了一点，童哲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给安珉拨了个电话。
电话过了很久才接通，安珉听起来有气无力的，但语速很快：“我正在开车，不是急事的话之后我打给你再说。”
“是急事！”童哲着急道，“你打算躲去哪儿？”
那头沉默了片刻：“……你也知道了？”
“我知道你是被人整了，但当务之急是确定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家不是在U城有一套郊区的小房子吗，你去那里，门是密码锁……”
童哲还没说完就被安珉打断了。
“我正在回家的路上，老家。”
童哲忽然间哑口无言，第一反应是阻止安珉回来，可又说不出话。
安珉在他沉默的间隙，小声问：“我爸妈走了，对吗？”
他没说话。这件事原本可以瞒好一段日子的，可现在安珉在公众视野里出了名，父母的事情应该很容易就被扒出来，可能对方已经看见了相关的新闻。
他不回答，安珉也不催，又问：“你正在我家，对吗？”
童哲哑声答道：“……对。”
两厢沉默。
童哲突然打破沉默：“你不能回来！”
“为什么？”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强烈的风声，应该是安珉降下了车窗。
他很想把原因说出来，可是他答应过叔叔阿姨不能说，所以只能重复了一遍：“总之你不能回来。”
“给我个理由。”安珉异常冷静。
可发小越是冷静，童哲心里越是忐忑。如果安珉大哭大闹出来都还好，他至少能安慰，可现在的安珉就像个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溃，会爆发。
童哲想起叔叔阿姨走后，他在他们床头柜里翻出来的那些东西。
从小到大，他都觉得叔叔阿姨似乎不怎么爱安珉，甚至偷偷替安珉感到过委屈。然而那些东西证明了他们的爱，对安珉的爱只是被深深地藏了起来，出于某种他也不知道的原因。
他叹了口气：“叔叔阿姨曾经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如果他们意外去世，一定不能让你回去，否则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其中原因，可他们是你父母，你不信我，难道也不信他们吗？”
电话那头沉默的时间比刚才更久。
在童哲忐忑到极点的时候，安珉终于开口：“好，我答应你。”
他重重松了一口气。
“你之前说的那套郊区空房子，可以把地址发给我吗？”
“好，马上发过来，先挂了吧你还要开车。”
电话挂断之后，童哲把地址和门锁密码一并发给了安珉。
之后又去烧了纸钱，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嘴里自言自语般念叨着：“二老在天之灵保佑安珉平安无事。”
之后一整天他的心都没彻底落下去过，始终悬着，就怕安珉路上出了岔子。又担心安珉过去之后能躲多久，那里终究不是世外桃源，总会有被发现的一天。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都知道了关于安珉的新闻，但碍于亲朋情面，都没明说，只是那些闲言碎语总往童哲耳朵里钻。
他听得难受，索性封闭自己。
当夜他和几个安珉的远方亲戚守灵，眼看着熬过了上半夜，大家都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出殡事宜。
就在隋辰忙得暂时忘记了安珉的时候，小区里突然来了一行人。几辆车开着远光灯停在灵堂旁边，灯光刺得大家都睁不开眼。
童哲心想谁这么没道德，就看见灯光熄灭之后，安珉从头辆车的后座里下来。
即使夜色里灯光昏暗，他也一眼看出来安珉的脸色极差，比之前分别时还没血色。
安珉背后的人赫然是那位何少爷。
他下意识骂了声脏话，也不管安珉是怎么被抓住送来的，只想把人立刻送出这个小镇。
童哲上前抢人，然而何立暄身后立刻走上来七八个人，将他围住。
“你来干什么？”他冲着何立暄质问。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啊，”何少爷很欠揍地回答，“这里也挺好的，我好歹也算安珉朋友，来吊个唁合情合理吧？”
安珉闭了闭眼睛，似乎已经对这一切感到疲惫了。
“我要去见我爸妈。”他轻声道。
何立暄示意那群人散开，给安珉让出一条路。
青年走进灵堂，在冰棺旁驻足了好一会儿，垂眸瞧着，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就连童哲也不知道安珉心里在想什么。
他已经拿好了三炷香，在已有的烛火上点燃，轻轻一甩将火焰熄灭，顿时三缕袅袅青烟升至半空。
“安珉。”他提醒了一声。
青年这才回过神来，接过香，在蒲团上跪下，板板正正地双手捧香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额头都结结实实砸到水泥地面，发出三声闷响。
童哲皱了皱眉，心想安珉额头该红了。
就见青年起身之后，那里果然红了一片，但安珉全然不觉一般，走上前去，将香插进了香炉里。
何立暄也走进了灵堂，童哲还没来得及赶人，安珉就已经转过身，冷冷开口：“滚出去。”
“好好好，我滚出去。”何少爷倒也没有强求，当即退了出去。
安珉随即看向童哲：“我要上楼看看他们的遗物。”
童哲瞥了一眼灵堂外乌泱泱的人，问：“他们为什么把你送到这儿来？”
“他们原本就想把我带到这里，说是遵照什么神谕。”安珉放低了声音。
童哲听得有点懵：“神谕？那是什么东西？”
安珉抬眼盯着他：“你猜呢？我猜是写了我死法的东西。”
灵堂里一阵风吹进来，童哲感觉身上有点发凉。
他想了想，说：“……我先带你去楼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了楼，那个神棍老头始终没露面。最后只有三人进了屋子，何立暄被要求留在客厅，童哲带安珉进了主卧，指向床头柜。
“里面的东西，你看了之后别太惊讶。”
安珉抿了抿唇：“应该没什么能让我惊讶了。”
青年蹲下身，拿出了柜子里的东西。
最面上的是一本证件，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是领养证件。
他手指有点发颤，打开看了两眼，又合上。
之后又挨着把那一叠东西都翻看了一遍，神情始终平静，看得很认真。
合上那本日记之后，安珉仰头望着他。
童哲以为安珉会说一些难过的话，可是青年只说：“他们走得痛苦吗？”
他吞咽了一下，将哽咽的感觉憋回去：“不痛苦，当场去世。”
安珉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再次把领养证书翻出来看了看。
“看来他们是在冬天捡到我的。”
童哲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决定说出口：“高二，周末我来找你玩的时候，正好撞上他们在讨论这件事，所以叔叔阿姨就索性把真相告诉我了……他们的确是在冬天捡到的你。”
安珉没抬头，却问：“然后呢？”
“那天雪很大，你被裹在一个很薄的襁褓里，就扔在东街拐角的墙底下，离他们以前住的地方很近。”童哲顿了顿，“他们说这是命运注定的缘分，那一片，刚好就他们夫妇还没生育。”
童哲话音落下，好一会儿之后，屋子里才响起安珉的声音。
“命运？”像是在苦笑。
“……阿姨经常做一个梦，那个日记本上记载的数字应该就是那个梦出现的次数。”他有些不忍心，但还是继续说，“她只告诉我是个噩梦，关于你的。”
安珉将那些东西一一放回去，锁上了柜子。随后扶着床沿慢慢地站起来，似是很虚弱。
“命运让他们没什么亲人朋友，让他们刚好遇见了我，领养了我，又刚好死于这个时间点。”青年眼神很冷，注视着窗外的夜色，“就好像，他们只因为我而存在，当我即将死去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生的必要了。”
童哲深深记住了安珉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空洞而哀切的眼神，就像是为命运而哀悼。
事实证明，那些哀悼像是预言。
安珉真的死在了当晚，在从小长大的故乡，死在了未知力量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