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对自己做过的决定几乎从不后悔。
他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深切的体会什么叫后悔,居然要付出一条人命作为代价。
如果他会开车就好了,如果不让王钊打电话给黄鑫求救就好了,如果在黄鑫一次次靠近的时候再冷漠一点就好了,如果……
一开始就不要认识就好了。
他这样的人,就是灾难吧。
从小时候开始,妈妈就是因为他的存在被不断拖累,就连岑海东每每对妈妈动手的理由也有很多都是因为讨厌他的存在。
后来姥姥姥爷的去世,当初他不知道内情,但现在也已经知道了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然后轮到了他的朋友。
当初贺隶说他会失去所有在意或者不在意的人的时候,岑青其实没有特别深切的感受。
因为他认为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人了。
多么傲慢。
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一刻,在破破烂烂的车厢里,亲眼看到黄鑫在自己面前停止呼吸,他终于被自己的傲慢反噬。
之后的一切过程对于岑青来说都犹如梦里看花,他浑浑噩噩着,不在意自己是怎么被救出去的,不在意被急救了多久,不在意抢救他的医生对谁说的他求生意志薄弱还没度过危险。
他的意识沉没在黑暗里,总是能想起车祸发生那一瞬间的一切细节。
最后画面总是会被血泊中破碎的黄鑫死去时的模样所占据。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岑青终于醒了过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贺隶。
男人与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形象大相径庭,没有精致的发型也没有得体的着装。
他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眼下是睡眠不足的青,不知道几天没有打理而冒出好多胡茬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落拓,身上是皱皱巴巴的衬衫。
他在盯着自己,但对自己睁开眼睛的情况似乎没什么反应。
可能是在发呆,或者是累得睁着眼睛睡着了,岑青想。
他缓慢的眨了眨眼睛,张嘴发出了很沙哑的声音,“贺……”
这一点声音就像一个开关,贺隶瞬间被惊动。
他似乎不可置信似的猛地闭了闭眼,紧接着对上岑青的视线。
还不等岑青再努力说点什么,就见他豁然站了起来,甚至撞翻了原本坐在身下的椅子,埋头就冲了出去。
很快,贺隶跟着好几个医生又快步走了进来。
医生检查一番之后给出肯定答复,表示只要岑青醒了,之后就不会有大问题。
不多时医生们叮嘱完该叮嘱的,就很快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岑青和贺隶两个人。
岑青偏了偏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贺家老宅,但住的好像不是他原来的那个屋子。
这个屋子显然更大更明亮,从种种细节和痕迹来看,这更像是贺隶住的房间。
他不是在抢救吗?
为什么不在医院里?
还是说那个车祸果然就是贺隶动的手,所以不方便大张旗鼓的把他送医?
“我的朋友……”
岑青想要坐起来,但身体没有力气,也不知道是车祸中受了些什么伤,还是纯粹昏迷太久导致。
但贺隶一看他挣扎的动作,两步上前来扶了他一把,帮他从平躺改为靠坐,又在他身后给他放了个靠枕。
“抱歉。”
他听到贺隶说。
“你说什么抱歉?你让人撞的吗?”
少年的眼睛漆黑冰冷,毫无生气的望着他。
那里面似乎连愤怒都没有了,犹如一潭死水。
“不是。”
贺隶表情坦然,看起来不像说谎。
“但一切都因为我没有做到,我明明说会保护你。”
而对于岑青私自偷偷溜出去的行为却没有提到半点。
可是不提不代表岑青心里不清楚,何况是他在当时不让王钊给就近的贺隶通风报信,反而打给了黄鑫……
都是他的错。
现在又来指责什么?
何况,贺隶也根本就没有义务非要帮他。
瘦长的手指无意识的紧紧抓着身侧的被单。
岑青觉得喘不过气来。
*
贺隶没有让岑青接触到半点外界的纷扰。
黄鑫出这么大的事,在他的想象中黄鑫的父母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也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谴责和无论任何对待的准备,但是,没有……
他每天都在房间里养病,连吃饭都是贺隶亲自送过来,没有接触到除了贺隶和医生之外的任何人。
但是这样的静养对他来说效果似乎也没有很好。
他总是能在睡梦里重温那场车祸,总能看见大片的鲜血和黄鑫死不瞑目的脸。
而且他总是会听到“嘀嗒、嘀嗒”的水滴声。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是那个声音让他日渐焦躁。
再又一次被贺隶要求吃点东西的时候,岑青没有绷住自己的情绪,掀翻了他端过来的粥。
紧绷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许久之后,传来男人一声无奈的叹息。
“那天要不是他打了方向盘,最危险的其实是你,说起来他确实救了你的命,你去送送他吧。”
岑青几乎爆发的情绪,瞬间平复了下来。
原来他其实也没有昏睡很久。
原来这天刚好是第七天,是黄鑫下葬的日子。
这一天从清晨开始就在下雨,天地万物都被蒙在一片潮湿晦暗的雨幕中,让人只感觉口鼻发涩,心头压抑。
他对冷气和雨水视若无睹,就这么径直踩了出去。
然而冰冷的雨水却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身侧抬起一只手,握着黑色伞柄,把雨伞罩在了他头顶。
贺隶朝他看来,声音微沉,“身体还没康复,不要着凉。”
没有提起别的,两人沉默着走在雨幕下,出了老宅,坐上了等候在门口的车。
他没有料到,他连黄鑫的墓碑都没能看见。
或者说,他在陵园外就已经被拦住,连进都进不去。
要不是身边有贺隶守着,或许他还会被黄家人打一顿再赶走。
他原本还想去看一看的。
黄鑫的墓碑上会是怎样的照片?是笑的吗?
记忆里他笑起来的样子应该很爽朗,但真正要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一回想,他眼前只会出现黄鑫睁得大大的了无生机的眼睛和满是鲜血的脸。
好遗憾,为什么想不起黄鑫笑起来的样子了?
岑青呆呆的站在陵园外,过了很久很久,只能凭借自己的猜测和想象,朝着黄鑫墓碑可能会在的方向深深弯下腰去。
‘对不起……’
少年身形越发单薄,在这凄风苦雨的陵园衬托下,像是下一刻就要碎掉了。
男人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变得晦涩幽深,又在他直起身来的瞬间全数敛去,恢复平常模样。
岑青一无所觉,转身朝贺隶看过来,“我要完成和贺唳的契约。”
握着伞柄的手几不可查的颤动瞬间又强行归于平静。
贺隶是很合时宜的担忧夹杂着不解,“你为什么……”
“作为交换条件,你帮我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吧。”
贺隶猛地闭嘴,看着神色一派冷厉的少年,最终叹着气应道,“好。”
*
贺隶要调查什么东西是很快的,从陵园回到老宅时,一份关于车祸的详细资料已经摆在了房间里。
肇事车辆的信息,肇事车主的信息包括幕后指使的人,全都清楚的写在了资料里。
“不出预料是石先生安排的后手,但他安排人在路边只是嘱咐了拦截,让司机装作酒后驾车不慎发生小事故的样子,只是没想到司机为了壮胆喝得太多,以至于下手过重。”
岑青听到贺隶的话冷笑起来,“如果只是拦截,就不必开大那么大的货车。”
要制造所谓的“小事故”也多得是别的方法。
这种车祸明明就是奔着要命去的。
“当然,这是那个肇事司机单方面的供词,事实如何还要进一步审讯和调查。”
岑青拢了拢身上的外套,不知怎么的,这几天越来越觉得冷,而且可能是太冷的原因,身体也经常觉得迟钝发僵。
不过他对自己如何并不在乎。
“那个老头没抓住吗?”
贺隶的表情似乎有点懊恼,“在出车祸当晚他就消失了。”
岑青皱眉,“那天晚上他们一开始被我关在冷库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出去的?”
贺隶的表情变得更加难以言喻起来。
岑青现在脾气坏得很,完全不惯着他,“怎么?有什么是需要瞒着我的?”
如果说以前的少年冷漠寡言,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防备心特别重,那么现在的岑青完全就是尖锐暴躁,攻击性特别强。
但……
这么张牙舞抓毫不见外的样子,贺隶就权当他是在撒娇吧。
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宠溺一闪而过,贺隶面上的表情还是很“正常”的。
“阿岑,不要对我竖起尖刺,你应该知道我对你,向来从不隐瞒。”
岑青嗤之以鼻。
但现在两人勉强算合作关系,他也不是真的要把关系闹僵。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又怕说了吓到你。”
“那天……其实死了很多人,除了消失不见的石先生,在那间冷库里的保镖全死了。”
在听到惨叫的时候,其实岑青就已经猜测到了,只是没有亲眼看到,现在听到还是不怎么有实感。
“那贺唳的尸体呢?”
贺隶目光更加复杂,“还在。”
岑青便不说话了。
贺隶默契的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免得岑青想起不久之后要履行的契约仪式心情又不好了。
“警方那边已经在查了,我的人也在全力追查,总归会抓到的。”
他抬起手,似要去摸摸少年的脑袋。
但是岑青一偏头就避了开去,抬眼望过来的表情沉寂而冷漠。
贺隶手指悬在半空,微微蜷缩半秒,状若无事发生般松松收拢,自然的把手臂放了下来,脸上浅浅的笑意仍在,语气一如往常,“好好养身体,别的都不用操心,交给我就好。”
*
因为贺隶摆明了不让他操心的架势,岑青之后的一段时间过得很清闲。
清闲到无聊。
但他的状态并没有变好,醒着的时候他像是一个失去了所有情绪的人,睡着之后他却总做噩梦。
他总是梦见黄鑫。
很奇怪,随着时间流逝,他好像连黄鑫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这很不正常,他的记性不该这么糟糕才对。
但是每一次的噩梦里,他又能很清楚的记得当晚每一点细节。
然后他想起来,黄鑫在死之前还有一句话没有对自己说完。
他说,“快、回……”
回什么呢?
岑青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在那样的情境里,这句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回来?回去?回……什么?”
不论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还有那种“嘀嗒嘀嗒”的水滴声,总是在他耳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直在折磨着他的神经。
贺隶好像很担心他,即便他对这些事情一个字都没提,但贺隶仿佛看出他精神状态不对劲,甚至还给他找来了心理医生。
但是岑青对所有陌生人都采取“沉默是金”的态度。
他不肯开口,那就算是世界第一的心理医生也拿他束手无策。
贺隶只能把心理医生带走,之后每天都会尽量抽时间陪他。
偶尔他会猛地转头,就抓住了贺隶看向他的眼神,炙热又偏执,浓烈的幽深。
但岑青从来不点破,他毫不在意的模样似乎每每让贺隶微微松口气又隐隐被刺到般失落片刻。
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有一股奇怪的暗流涌动。
其实只要贺隶想,他真的能让任何人产生好感。
他本身就英俊多金,学识能力都很高,对待上心的人极富耐心,很强但可以让岑青完全感受不到攻击性。
如果朋友没有因自己而死,而自己卷进的诡谲事件始作俑者不是他的‘弟弟’,也许……他们能成为朋友。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而终于,贺隶口中所说的契约仪式举办的时间到了。
岑青被蒙上了眼睛,由贺隶牵着,坐上了“婚车”。
在上车前一秒,贺隶还在他耳边说,“阿岑,现在反悔也可以的,我带你走。”
但是岑青坚定的推开了他的手,毫不犹豫的关上了车门。
他眼睛蒙着看不见,并不知道男人站在车外,看着他的表情一半愤怒一半喜悦,扭曲得堪比怪物。
‘哥哥,他马上就是我们的了,你不高兴吗?’
“闭嘴,我不是你哥哥。”
‘那你是谁呢?嘻嘻~’
我是贺隶,我是贺唳,我也是,你在人间的半身。
我是怪物啊。
双生煞。
就像岑怜梦里的那条双头蛇。
他们最终,本就会合成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