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仙界，明霞映着天光，瑞气萦绕的天阶中隐约可以见到一抹残影，如风中柳絮，摇摇欲坠。
凛烬生艰难地爬上一层天阶后，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喉咙里涌上了一股腥甜，他还未来得及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时，后背就被狠狠地抽了一鞭。
“你这邪祟，磨蹭什么呢？”
仙仆不耐烦地开口，抬头望着蔓延出视野之外的天阶，再看向趴在地上比龟速还慢的凛烬生，照他这么磨蹭下去，何时才能走完？
凛烬生刚准备压下的那口血就这么吐了出来，偏偏还呛进了气管里，只能低低地咳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刺骨地疼。
索性他直接趴在了天阶上，轻飘飘地开口：
“爬不动了，不如你背我上去？”
凛烬生闭上眼睛，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趴着，嘴角扯出一抹讥笑。
他所在的地方是仙界的往生阶，入了往生阶的人，都会回忆过往忏悔这一生犯下的所有过错。
往生阶的尽头是诛仙台，而仙界的重犯都得遭受这么一套流程下来才能顺利结束罪恶的一生。
他睁开眼睛，眸光沉敛，身下的天阶已经被染得血红，逶迤一地，如一片凄艳的花海，他淡淡地吐出一口血气。
真是累死个人了！
“你想得美！再磨蹭下去本仙就······”
仙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手升起的云鞭又打算往他背上抽去，可天外突然升起一道强劲的风旋瞬间将他击退了数里。
嗯？
凛烬生只看得见一双白色祥云靴轻轻地落在了他面前的一层天阶上，长衫落地，缭绕的雾气在旁缓缓洇开，犹如云海。
仙仆见了来人瞬间没了嚣张气焰，被风旋弹开后立马又利索的跪步而来，狠狠地磕了一个头，嘴里哆嗦地唤了一句“浮，浮光仙君······”
浮光仙君？蓬莱的那位孟浮光？
凛烬生依旧趴在天阶上，也没有抬头相看的意思，他只剩下一点力气了，并不想浪费在目睹仙君容颜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上。
更何况，他见过孟浮光，是个极好看的男人。
相比凛烬生的淡然，仙仆毕恭毕敬的跪在原地，心里却忐忑不安。
仙界只有在重大日子才请得动蓬莱的这位，而他们这些小仙也只能在那时才得以窥见浮光仙君的身姿，可如今他为何会突然来这往生阶？
见孟浮光长久未言，仙仆忍不住微微抬头，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
孟浮光一袭白色长衫，墨发垂落，清越无双，与天阶外细碎的霞光相映生辉，像极了一副瑰丽的画卷。
而他脚下那道瘦骨支离，浑身上下被血浸透的狼狈身影硬是破坏了这份美感，仙仆心中徒然升起了一股想把凛烬生踹下去的强烈念头。
他刚哀叹完，就看到孟浮光荡开了一身冷冽气息俯身将凛烬生抱了起来，身上的白袍也被他身上的鲜血染上了一片红痕。
仙仆被这一举动吓得不轻，狠狠擦了擦眼睛，才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象。
相比仙仆一副白菜拱了猪的模样，凛烬生稳如老狗窝在孟浮光怀中，神色平静得没有丝毫起伏。
以他现在几乎是废人的状态根本不存在什么挣扎，他倒要看看孟浮光究竟想做什么。
天光柔和，清透均匀的铺洒在孟浮光身上，他以一种温柔执着的姿态抱着凛烬生迈向了他未爬完的天梯。
凛烬生刚想动弹一下便暗暗“嘶”了一声，全身一阵钻心的疼，他掩了掩眸光，嘴角勾起一抹戏谑，扬眉问道，“仙君可知，你抱着的是仙界重犯？”
孟浮光清浅的眸子落下，似一汪清潭泛起涟漪，他淡淡道，“别动。”
凛烬生眉梢轻皱，见孟浮光根本不理会他的话，也没了贫嘴的兴趣，有人能带自己上诛仙台，免了爬天梯之苦，何乐而不为？
就在孟浮光抱着凛烬生抬脚踏上一层天梯后，那沉寂已久的天阶突然晃动了起来，连带着一帧帧画面在两人面前闪过。
仙仆脸上变换了众多表情，最后才停留在见了鬼的样子，往生阶能让人回忆起内心最触动的事进而忏悔，之前凛烬生一个人爬了那么久，屁事也没发生，怎么仙君一来，就这么······精彩呢？
凛烬生第一次见到孟浮光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凡人少年，在蓬莱仙山的山脚，渔船落水，正好被路过的孟浮光顺手搭救，只一眼，他便被孟浮光的样貌所吸引。
谁道世间无谪仙，那定是没有见过蓬莱仙山的浮光仙君。
于是他便心生了歹念，将孟浮光的容貌画进了自创的图册中，在人间狠狠赚了一笔。
孟浮光这般仙人之姿，哪能不受女子追捧，他也算是抓住商机勤劳致富又何错之有。
凛烬生当时是这样想的。
而此时两人面前出现的一帧帧画面还是凡人少年时的凛烬生毫无下限售卖图册的猥琐嘴脸。
······
孟浮光的脚步顿了顿，有一瞬间的犹豫要不要把抱着的这货直接踹到最开始的第一层天阶上去，最终他还是继续往前走着。
凛烬生面无表情，只是发丝遮掩下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
这特么是他该忏悔的事？
好在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随着天阶的层数升高，围绕在两人周围的画面再次一转······
得知自己的风评被害，终年待在蓬莱仙山的孟浮光决定去凡间一趟。
凛烬生第二次见到孟浮光时，是他售卖图册与人激烈地哄抬价格时，推攘间便被一名壮汉抢走了所有图册，就连自己也被踹了一脚踉跄着向一旁的地上栽去，却不想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拉住了他。
一身凡人装扮的孟浮光还拿着手里的图册询问他可知是何人在此售卖？
凛烬生眨着无辜的眼睛，指了指抱画而逃的壮汉。
孟浮光随手捏了个决就让那些图册便原地爆炸，虽未伤及人，却吓得壮汉仓皇而逃，以为招惹了什么鬼怪，再也不敢找凛烬生的麻烦。
凛烬生借此请孟浮光品尝人间美味以答谢刚才的相救之举，少年洋溢着笑容，一双墨眸满是真诚。
孟浮光不忍推脱，便应了下来。
······
天梯上孟浮光抱着凛烬生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离诛仙台还有一段距离。
孟浮光神色如常，画面中的景象此时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凛烬生不忍再看下去，总有一天，他非拆了这往生阶不可！
景象再次转回人间，孟浮光头戴红花与一众小生站在一起，成为当之无愧的魁首，画面随着老鸨娘里娘气的喊声和凛烬生充实的钱包以及手里的玉符一起暗淡了下去。
孟浮光微微皱眉，在最后一刻他看清了画面中凛烬生带他进入的酒楼名叫“南风苑”
起初他们是从后门进入，在凛烬生消失后，他只感觉这些凡人太过热情便拟了个脱身之法回了蓬莱，可今日一看，他居然被凛烬生骗进了青楼参选花魁。
“仙君，您可真是我的贵人啊！”
凛烬生扬起嘴角一抹笑，此时已经不止是太阳穴跳了，他觉得现在不说些什么孟浮光绝对会把他丢下去。
孟浮光看了他一眼，那张布满鲜血的面容龇着一口大白牙费力扯出一抹笑，看起来十足吓人，而他自己身上的白衫已经被染红了一大片，目光沉了沉，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凛烬生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往生阶撇了撇嘴露出一丝不屑，浮光仙君之所以能在凡间如此出名，其中有一半还是自己的功劳。
他该忏悔吗？
他不该！
······
凛烬生第二次见到孟浮光时，不但将他卖进了倌生楼，还顺走了他的玉符。
画面再次一转，凛烬生用玉符打开了仙界的镇灵塔，放出了近三千妖鬼，天主震怒，将他抓上仙界处以极刑，却发现怎么也杀不死他，无论用尽什么办法，总能吊着一口气。
他是世间邪念所化，能看见一切生灵心中最污浊的地方，是太平盛世中的一抹污点，不死不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
那些仙人避之不及，最后只派了一位小仙将他压往诛仙台，反正他已身受重伤，也不担心他能逃出仙界。
凛烬生第三次见到孟浮光时，便是在这往生阶上，他一身华服洁不染尘，如山间皎洁的明月，是世人口中庇护众生的仙人，而自己狼狈凄惨，如蝼蚁一样匍匐在地，像是泡在腐烂腥臭里无法窥见天光的污秽。
沉思间，孟浮光已经跨上了最后一层天梯，诛仙台上寒风凛冽，似有万道绞杀之阵罗列开来，等着撕碎坠落的生灵。
凛烬生咧着嘴角，微微挣扎着想从孟浮光身上下来，却不想他双臂收得更紧了。
他挑眉，开口打趣道：“难不成仙君想陪我一起跳这诛仙台？”
他本是玩笑话，也没想孟浮光会回答自己，可耳边却传来一声轻微的声音。
“嗯。”
孟浮光缓缓点头，眸子里盛起一抹柔情。
“嗯？！”
没等凛烬生消化完脑子里的信息，孟浮光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足尖轻点便从诛仙台上一跃而下。
凛烬生张着嘴巴只来得及发出一字，很快又淹没在呼啸的风刃中。
“操！”
那一刻，整个诛仙台剧烈的颤抖着，犹如饿鬼开荤一般争先恐后地扬起道道风旋，迅速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仙仆瞪大了眼睛久久未回神，最后他才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浮光仙君，跳诛仙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