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谢宁上半身没穿衣服,仰面躺在床上。
原本占据他胸膛乃至双臂的禁锢魔纹已经完全消退，皮肤光洁白皙，没有一丝残留痕迹。
谢灵拧开银质墨水瓶,握着钢笔吸满超凡墨水，垂眸看着他,交代道：
“我要下笔了,你忍住别动,真想动提前说一声。”
袒胸露腹地躺倒,一动也不准动，这对防备心强高攻击性的人来说?，是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换个人来,谢宁必定浑身紧绷，神经高度敏感?，但因为动手的人是谢灵，所以他很放松，注意力完全不在构绘魔纹这件事上,一会观察他哥的脸庞细节,一会观察他哥拿笔的手法。
三个小时后，壁钟时针指向六点，谢灵小心地绘完最后一笔，收回手。
15号守护魔纹。
作为非常规魔纹,它的正面作用很强,可以抵抗大部分精神魔法攻击，守护主人的灵魂与意识世界。
假若谢宁在遭遇邪祟之前，就构绘了这个魔纹,那么邪祟很难侵占他的身体。
但15号的负面效果也很明显，它是一个活性魔纹,在构绘完成的短时间内，会对主人发起第一次精神攻击，主人必须挺过去，之后才能享受它的庇佑。
谢宁支起身正要下床，被谢灵一把按回去。
“躺着吧，等会魔纹发动精神攻击，你估计站不起来。”
谢灵拉过扶手椅，坐下身，淡淡道：“我看着你，不走。”
谢宁勾起唇角，张嘴刚要说话，忽然眩晕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阵痛从神经末梢升起，像不可阻挡的电流迅速穿透大脑，变成令人发疯的剧痛。
眼前的人影支离破碎，在凌乱斑驳的光影中晃动不停。
“谢宁，你怎么了？”
恍惚间?，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谢宁视线模糊地看见对方靠近过来，要伸手扶住他。
他额头沁满汗水，踉跄后退一步，挥开那人的手：“滚开！”
“谢宁？”
谢宁抬起潮湿的眼睫，一张金发碧眼的年轻面孔映入眼帘。
——是加西亚·伊文斯。
冷风萧萧而过，周遭怪石嶙峋，天边一轮血色残阳逐渐沉没。
这里是?……纳木拉西大峡谷。
谢宁倚靠着冰冷的岩石，用力揉了揉眉心，混沌的大脑隐约察觉异样，但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们已经在大峡谷寻找了三天，始终没发现加西亚所说的入口，而对方的通行证时限快到了，今晚就要返回?。
往前走有个山村，他们会在村子里分道扬镳。
加西亚看过来，眼神多少有点忧虑，关切地问：“谢宁，你没事吧？”
谢宁投去冰冷漠然的一瞥，一言不发，抬脚疾步往前走。
对于这个唯一的幸存者?，他哥在世时捡回去的少年?，他既怀疑又厌恶，如非必要，他懒得跟对方多说一句废话。
走到村口的时候，加西亚突然加快脚步，挡在他面前，语气犹疑：“谢宁，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这话一出，谢宁的第一反应是迷惑：我想做什么？
加西亚深深吸了一口气，碧绿的眼瞳在暮色里显得晦暗不明，“我同样无比怀念灵，做梦都想让他回来，但这种方式是邪术禁忌，就算灵真的因此回来了，他也不会，不会原谅你。”
谢宁没有一丝感情地问：“你说什么？”
“抱歉，我偷看了你藏起来的书——亡灵召唤术。”加西亚顿了顿，抬手指向村庄，“这些村民是无辜的，你真的要牺牲他们去换一个可能性吗？”
谢宁的眼神霎时变得很恐怖，单手攥住加西亚的脖子，直接将他掼到路边的石碑上。
“谁准你碰我的东西？”他五指逐渐收拢，一字一顿冰冷道：“你是不是想早点给我哥殉葬啊？”
加西亚似乎一瞬间被吓得不轻，浑身发软，只能张着嘴发出断断续续的干嚎。
窒息与恐惧如此鲜明，死神的脚步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谢宁还是没有硬生生把人掐死，就在加西亚快要休克的时候，骤然松开了手，将他往地上一甩，转身走了。
加西亚剧烈咳嗽，扶着石碑爬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谢宁，我……我不会阻拦你。”他冲着谢宁的背影喊，“如果出了事，我也不会主动跟教会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谢宁置若罔闻，头都不回?。
暮色四合，谢宁买好食水之后，在村民家留宿，单独住在一间破旧的小木屋里。
入夜后的山村极其安静，除了偶尔几声狗吠猫叫，听不到其他动静。
一盏手提式魔法灯搁在木桌上，黯淡的灯光下，他从随身手提包里拿出一本牛皮封面的薄书，拇指挑开封面，扉页的大字映入眼底。
【亡灵召唤术】
再往后翻，几张书页都被撕掉了。
谢宁无声吐出一口长气，往后倒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单手捂住双眼。
他倒是想试试这个禁忌邪术。
但意外得到这本书时，里面的内容残缺不全，根本没法确定完整的召唤条件是什么。
召唤魔法阵、血祭——除此之外呢？
……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月光照进屋内，映出地面一摊猩红的血水。
尸体。
老人?、小孩、女人?、男人?……很多具尸体。
草棚里、木屋里、石屋里……黏稠的血水汩汩流动，上百条血色的小溪向某处汇聚，汇进魔法阵里。
谢宁陡然惊醒，感觉后背潮湿粘黏，鼻息间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撑着湿滑的地面坐起身，垂眸看了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躺在魔法阵里。
漆黑不详的魔法阵将鲜血吸收殆尽，释放出深红诡异的幽光。
天空忽然暗了下来，高悬的明月与星辰被层层乌云遮蔽。
深红血腥的光晕里浮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雪白衣袍，长发黑瞳。
他举步走出光晕，停在谢宁面前。
谢宁睁大了眼睛，表情似是不敢置信，又似欣喜若狂。
“……”他喉结滚动，半晌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哥？”
外貌完全相同的两人相距不过一尺，眼底倒映出彼此的脸庞，但神情截然不同。
由禁忌邪术召唤而来的亡灵，对谢宁的狂喜无动于衷。
他的眼神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与憎恨，嗓音却很轻：“小宁，是你把我唤回人间的，对吗？”
谢宁很难描述清楚自己此时的心情，整个人仿佛分成两半，一半浸在冰水里，一半被炽热烈火灼烧。
“哥，我——”
他话音戛然而止，缓缓垂眸，看见他哥将手插进了他的胸口。
怦、怦、怦……他的心脏在他哥收拢的手掌中跳动。
然后噗嗤一声。
心脏被捏爆，猩红的鲜血飞溅到两人的脸上。
“小宁，你不该用别人的命换我回来，你让我也成了罪人?。”
谢宁的瞳孔放大，眼前一片漆黑，只听低柔的声音落在耳边：
“血债血偿，和我一起消失吧。”
“不要，不要！”
他往后倒去，却极力向前伸出手，试图抓住空中逐渐虚幻的人影，“哥！”
谢宁倒在血泊里，涣散的眼瞳倒映出昏暗的天幕。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身边。
他的视野里只有模糊不清的色块，看不清来人是谁。
“……失败了吗？”对方的声音像隔着深水传来，闷沉遥远，听不分明，“……可惜……残次品。”
一切感知逐渐消失，意识在黑暗深海中沉溺下坠。
就这样结束了吗？
明明说看着我，不会走，为什么再次抛弃我了呢？
临死前绝望的爱与恨，卷起意识深处尘封的记忆，无数熟悉的话音在耳畔回响。
“从今天起，我们断绝关系，往后余生不要再见。”
“谢宁，你凭什么认为我是你哥？”
“我不想某一天，迫不得已亲手来杀你，小宁。”
“哪里难受？”
“我看着你，不走。”
……
谢宁瞳孔剧烈收缩，犹如被闪电当头劈中，脑中轰然震响。
他瞬间意识到一切！
视线聚焦，倒映在眼中的人影顷刻间烟消云散，周遭万物虚幻消失。
就是这最后一眼，谢宁终于看清停在他身旁的人是谁。
加西亚·伊文斯。
·
现实。
谢宁猝然睁开双眼，被薄汗浸湿的脸颊森白冰冷，乌黑眼珠泛着瘆人的幽光。
“没事了？”谢灵问。
他猛地转过脸，直直地盯着他哥看了几秒，一言不发翻身下床，将他哥连人带椅子抱住。
“哥。”
他把头埋在谢灵肩窝，咬着牙关说?，“我差点以为你真的……”
谢灵知道他肯定被15号魔纹的精神攻击折磨得不轻，暂时纵容他一会儿，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问：“我真的怎么了？”
“……”谢宁心有余悸，半天没回答。
他很清楚，如果他真的像幻境里那样，血祭上百人将他哥召唤回来，那他哥也许真的会当场杀了他。
一切将走向令人崩溃、残酷又绝望的结局。
“还好……那是假的。”
谢宁抬起满是虚汗的脸庞，稍稍往后拉开距离，注视着谢灵的眼睛。
“哥，这个精神攻击让我想起一些遗忘的画面，关于四年前在纳木拉西发生的血祭召唤事件。”
“我想起来，当晚我倒在魔法阵里，意识模糊的时候看见过有人走到我身边，是加西亚·伊文斯。”
谢灵脸色微变，“精神攻击给你捏造了幻境，你怎么分清这是虚构假象还是真实记忆？”
“我分得清，这个幻境结构很简单，只是用那段记忆扭曲改造，将当时的场景重现。”谢宁语气笃定，“它只歪曲了血祭的后果，勾起我的恐惧与绝望。而那些不会引起我情绪剧烈波动的场景，它原封不动。”
“我并不在乎加西亚·伊文斯，幻境不会编造他走到我身边的假象，那一眼必然是我记忆深处的画面。”
谢灵陷入沉默，垂下眼睫，一时没吭声。
室内极其安静，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气氛微妙凝滞。
少顷，谢宁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以，血祭召唤事件真正的嫌疑人有两个。”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灵，“哥，你信他，还是信我？”
谢灵神色冷凝，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你觉得呢？”
“……”
谢灵伸手推开他，站起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喃喃自语：“昨晚忘了这事，应该多留它几秒，问问清楚。”
谢宁反应过来，追出门问：“哥，你说什么留几秒？”
谢灵头也不回?，不冷不热地说?：“给你留几秒洗漱换衣服，等会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