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谲陌生的气息在这片昏暗隐秘的空间里翻涌,侵占着谢灵的每一分感知。

  他被逼进了角落里,仰起苍白的脸庞,湿润漆黑的眼眸睁大,看着银发蓝瞳的男人一步步靠近。

  砰、砰、砰……

  谢灵屏住呼吸,听见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止。

  “灵,”赫尔曼在一步之外停住脚,沙哑地问:“你在怕我?”

  “没有,我没有害怕。”谢灵一出声,尾音不自觉地颤栗,“赫尔曼,我要出去?,你让开。”

  赫尔曼直勾勾地盯着他,俊美的面孔透出难以形容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简直像要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将他彻底捕获。

  谢灵下意识地做出防备的姿势,瞳孔惊颤地收缩了一下。

  但赫尔曼没有动,轻薄夏装下浑身精悍的肌肉紧紧绷住,一步也不动,幽深的蓝瞳定定地凝视着谢灵。

  不知过了多久,赫尔曼后退几步,站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单手捂住双眼,“抱歉,我只是有点……”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轻缓的长气,放下手掌,神态恢复如常,声音稳定平和:

  “灵,关于艾维的事,我会和教堂说明,你先回去吧。”

  谢灵点了下头?,有些迟疑地问:“赫尔曼,你真的没事了吗?”

  “我没事。”赫尔曼轻轻一摆手,“回去吧,今晚八点有剑术训练,别忘了,我不会因为白天的事就让你休息的。”

  谢灵心头微松,“我记得。”

  话音落地,他举步向门口走去?,与赫尔曼擦肩而过时,侧过脸看了一眼。

  只见对方唇角带着笑意,眼神温和,一如往常。

  ·

  记忆深处的一幕幕尽数在脑中重现,时至今日?,谢灵恍然明白?,当时那稍纵即逝一掠而过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轰隆隆!

  接二连三的雷鸣震响过后,灰暗的天空飘起雨丝,潮湿的水汽从窗外弥漫进来。

  壁钟的时针转过半圈,谢灵静静地站在窗前,视线没有焦距地望着连绵的雨幕。

  奥狄斯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办公室里。

  他看了眼谢灵的背影,一边单手解外套衣扣,一边平淡无波地问:“你怎么还在这?”

  “奥狄斯大人,”谢灵转过身,望着他问:“您今天上午的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

  奥狄斯坐进扶手椅里,靠着椅背抬着脸,“哪个笑容?我笑过很多次。”

  “赫尔曼和我之间没有逾越同伴关系的行为,他一直都没有做过你说的那种事——在我说过这句话之后,您露出的那个笑容。”

  奥狄斯挑起眉角,没有立刻回答,手指在暗红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谢灵走到他面前,沉声问:“您笑,是因为赫尔曼在世时已经被祂侵蚀了,您觉得赫尔曼可怜,所以才露出那样的笑容,对吗?”

  “不,你理解错了。”

  半晌,奥狄斯表情微妙地回答,“据我所感,赫尔曼始终没有被圣主意识侵蚀,他的理性维持是我见过所有大法师中最强的。”

  谢灵有些错愕,“您确定吗?”

  奥狄斯抬手捏了捏眉心?,“确定,因为有前例,所以我特意试探过他几次。”

  谢灵陷入沉默,少顷行了一礼,示意告退,便转身离开。

  “灵!”奥狄斯喊住他,忽地往他的方向扔过去一个小东西。

  这玩意在空中直线飞过来,划过一道耀眼的光芒,谢灵手疾眼快地接住一看,是个金色的指环。

  指环造型简洁,微微散发光辉,内侧铭刻繁复微小的魔法阵,显然是个魔器。

  谢灵捏着金色指环,回过头?,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奥狄斯。

  “控制猎犬颈环的钥匙,”奥狄斯云淡风轻地说,“米切尔卸任了,你手里这个指环是管控谢宁的。”

  谢灵沉默几秒,叹了口气,“至于这么着急吗?”

  奥狄斯唇角微勾,带笑不笑地朝他一摆手,虽然没说话,但眼神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容拒绝的意味。

  指环的尺寸比谢灵的手指大了一

  圈,但套上之后,迅速自动缩小贴合,在细瘦白皙的手指上并不会脱落。

  谢灵拂过左手尾指冰凉坚硬的指环,回想起飞空艇上,米切尔捏动金环时,谢宁倒在他怀里痛苦哀嚎的模样。

  他闭了闭眼,走出办公室,带紧门。

  穿过长长的走廊,他毫不意外地看见一道修长熟悉的身影,是谢宁。

  谢宁就站在楼梯台阶上,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单手扶着铁栏杆,目光直直地望过来。

  他看上去并不把昨晚的冲突放在心上,神情淡定地将他哥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喊了声:“哥。”

  谢灵没什么表情,路过他身侧时,冷冷道:“过来。”

  几分钟后,咯吱——

  谢灵手握黄铜门把手,偏过头看他:“进来。”

  谢宁反而停顿脚步,视线下移落在他哥的手上,看着那只灿金的魔法指环,薄唇勾出一丝笑容。

  “进来。”谢灵加重语气。

  “哥,昨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谢宁抬手轻触他尾指上的指环,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微光,“喜欢吗?”

  谢灵一抬手将他推进去?,反手用力关上门。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窗外细雨连绵,天空漆黑如墨,城市里繁华明亮的各色灯光穿过雨幕,遥遥照进室内,勾勒出不分明的轮廓线。

  谢灵按亮吊灯,然后斜靠着窗前的写字桌,灯光下面容素白?,神情波澜不惊。

  “说吧,你为什么来希里亚,发生过什么事,怎么成为猎犬的,说清楚。”

  “哥。”

  谢宁缓缓走近,黑眸含着笑意地盯着他。

  他冷淡地嗯了声,等着他弟的下一句话。

  “你果然很想知道这些年我都发生了什么。”谢宁停在他面前,稍稍弯腰,平视着他的眼睛,“哥,你承认吧,你很关心我在意我,对不对?”

  “……”

  两人对视几秒,谢灵自然地垂下眼睫,视线落在他的颈环上,“别说废话,谢宁。”

  谢宁是个攻击性很强的人,对外表现为一言不合就动手,善恶观不分明,行事非常自我;对内也差不多,年少时代和谢灵的关系并不是那么融洽,始终存在着某些无法调和的矛盾,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展现出强烈的本性,热衷攫取谢灵的关注。

  这就导致他养成一个不太好的习惯,非常喜欢试探他哥对他的忍耐度。

  “叫我小宁。”

  谢宁一只布满魔纹的手掌搭在桌沿,略微倾身,将他哥困在胸膛和桌子之间,固执地说:“哥,叫我小宁,我什么都告诉你?。”

  小宁。

  在他们兄弟关系破裂之前,从小到大那么多年,谢灵都是这么叫他,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以各种各样的语气喊他。

  柔和地:“小宁。”

  生气地:“小宁!”

  无可奈何地:“小宁……”

  迷惑地:“小宁?”

  没有人知道,在谢灵销声匿迹的那段时间,在他见到奥狄斯之前,他以为自己彻底失去他哥的时候——

  他曾经穿着他哥的旧衣,对着镜子,长时间地注视着自己,用嗓音相近的声音轻轻地喊:“小宁。”

  用可悲的假象来满足自己几近发疯的念想。

  “小宁。”

  谢灵平淡地喊了声,伸出两根手指抵在谢宁的胸膛,往后推了推,“说吧。”

  谢宁怔了下,随即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顺势去握谢灵的手,“哥,你原谅我了,现在我们握手言和重归旧好了,对吧?”

  然后他注意到谢灵的神情僵硬了一瞬,紧接着抬起另一只手,将他的手指缓慢又用力掰开了。

  “小宁,不要得寸进尺。”

  谢灵双手抱臂,抬脚踢了踢谢宁的小腿,“你来希里亚之后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沦落到蹲黑狱的地步,我要听你亲口说清楚,再不说就滚出去?。”

  “219年底,我得到你遇难的消息,便赶来希里亚帝国。我不相信你就这么死了,认为你只是失踪,所以来这里打探线索。”

  “我在萨兰的行动比我想象的要顺利,”谢宁眼底流露出一丝隐晦复杂的情绪,“因为我有着和你完全相同的外貌,所以你结识的那些人喜欢透过我来怀念你?,很烦,但也提供了不少便利……”

  “然后我见到了事故的唯一幸存者,加西亚·伊文斯。”

  谢宁顿了顿,唇边挑出嘲讽的微笑,“哥,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将这玩意带回去养,他根本不配,不值得你花费任何心思?——”

  “行了。”谢灵不耐烦地打断,盯着他漆黑的眼睛,“少废话,继续说后续。”

  “他说你们误入大峡谷深处的迷雾世界,遭遇到邪神吞噬者、无形的邪物……我虽然怀疑他,但他提议一起重回大峡谷寻找你时,我立刻就同意了。”

  “那是220年的3月,教会的调查完全结束,确认你们已经牺牲,吞噬者降临事件落下帷幕。伊文斯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让萨默菲尔德给他发放了通行证……我们在大峡谷外围找了三天,始终没找到他说的那个入口。通行证的时限一到,他必须返回萨兰,所以我孤身一人留在纳木拉西。”

  谢宁垂下眼睫,望着自己布满魔纹的手掌。

  在制服上衣之内,漆黑的魔纹从心口一直延伸到两条胳膊,手背,直到指尖。

  “那时我在峡谷外的村子采买食水,夜里在一户人家借宿。”谢宁嗓音逐渐变沉,“然后我就记不清了。”

  “但我知道,那天夜里,满村的人都死了。”

  谢灵神情微变,“……你记不清?”

  谢宁眼底闪过一丝异样,“是,我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