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维克市开始飘雪,谢灵下了厢车,顶着风雪一路疾步跑回别墅。
进门时还撞见那天见过一面的橘红卷发小雀斑青年之一,谢灵现在知道他们分别叫哈利·弗洛伊和艾文·弗洛伊,但他分不清眼前是哪一位,就直接喊了声“弗洛伊”。
弗洛伊很活泼地跟他打招呼,“嗨,路卡!叫我哈利就行啦。”
两人裹挟着满身寒气进了客厅,看见冯坐在烧得轰轰烈烈的壁炉前,悠然地喝着热红酒。
其实整栋楼都有魔法恒温设备,室内压根不冷,壁炉平时就是个摆设,过节时才会被点燃主要用来烘托节日气氛。
“冯,你是在过节吗?”哈利脱下外套弹了弹沾染的雪花,顺手挂到衣帽架上,大步走过去,“给我也来一杯。”
“自己倒。”冯目光越过哈利,看向谢灵,“回来这么晚,一直在图书馆吗?”
谢灵嗯了声,“看了一下午魔物图鉴。”
冯放下酒杯,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坐着聊,要喝一杯吗?”
说着就起身去拿空瓷杯,倒了杯热红酒放到壁炉前的小桌上,又转过脸问:“吃过晚饭了吗?我买了柠檬蛋糕,要不要来一块?”
哈利挑眉说?:“冯,你这是区别对待啊。”
冯懒散地朝他摆摆手,那意思非常明显,‘我就是区别对待,你能怎么着。’
哈利啧啧两声,将温热的红酒一饮而尽,咣地一声把空杯放到桌上:“好,我走?,让你和新搭档愉快独处。”
他哒哒哒地上了楼,消失前还跟谢灵道了声晚安。
谢灵坐到壁炉前,没去碰那杯热红酒,直接说?:“目前记载在册的魔物里没有黑蝶。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一无所获。”
冯捏着下巴,推测说?:“或许那只黑蝶并不是魔法生物,只是一种魔法效应。我记得有个为皇室服务的大法师很擅长施法捏造小鸟,用来侦查敌情。维克市的魔法师很多,可能有人擅长类似的魔法。”
“这样么?……”
谢灵若有所思,半边侧脸被壁炉火光映照,勾勒出的侧影轮廓如工笔画般优美流畅,绯红眼瞳折射着金红的微光而显得荧荧发亮。
冯靠近了些,一只手臂搭在谢灵的椅背上,“那只黑蝶大概不具有伤害性的负面效果,我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我想我们不用这么紧张?”
谢灵转过脸冷淡地朝他一瞥,从扶手椅里起身。
“作为惩戒者,起码要多留意一些异常吧,保持警惕。”
“明白明白。”冯笑嘻嘻地跟着他上楼,“灵,这几天我没有任务,帮你回顾一下魔法知识,怎么样?”
谢灵点头:“好。”
两人房间不在同一侧,在楼梯口分道?,谢灵转过身还没走两步,又被冯叫住了。
他扭头问:“干什么??”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冯说?,“今天有个从萨兰过来的主教去了维克大教堂,很年轻也很出名,叫加西亚·伊文斯。我们昨天夜里在搏斗场救的那人也叫加西亚,是不是很巧?”
谢灵面无表情:“啊,真巧。”
“这个伊文斯主教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你碰见的话避开点?。”冯告诫道?,“最好别有什么交集。”
“嗯?”
“你才加入惩戒团不知道?,伊文斯是红衣主教萨默菲尔德的下属,而萨默菲尔德对惩戒团有偏见,一直不太友好。例如前几天我被感染了,如果是交给他处理,现在人早就没了,直接送我去极乐园见圣主?。”
谢灵露出受教的表情,心想那我可太知道了。
·
这天夜里他罕见地做了梦。
次日早晨醒来时,脑子昏昏沉沉,依稀记得是几个凌乱的片段,好像是过去的记忆,又像是荒谬怪诞的幻梦,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
谢灵掀了被子起床,赤脚站在地毯上,卷起窗帘,推开窗户,只见外面雪已经停了,一片白茫茫。
雪后清新的冷风灌进来?,令人精神一震。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被积雪覆盖的花园,慢慢地回忆凌乱模糊的梦境。
不知站了多久,远方传来一声声悠远的钟鸣。
咚咚。
咚咚咚。
敲门声和钟声重叠,谢灵随手拿了一件长外套披上,打开房门,只见冯穿戴整齐站在门口。
“早啊,灵。”
谢灵没什么精神地说?:“才刚到八点?,你这是来叫我出门的?”
“不是。”冯乌黑的眼珠望着他,“你还记得昨晚我跟你说过的加西亚·伊文斯吧。”
“记得,怎么了?”
“就在十分钟前,他登门造访,现在正和队长在会客室里。”冯眼底压着一丝忧虑,表情很严肃,“我晨跑回来时刚好碰见他们,队长让我喊你过去。”
“加西亚登门造访?还让我过去?”
这无疑是道当空劈下的惊雷,谢灵顿时清醒了。
“灵,他是特意过来找你的吗?”冯低头靠过来?,压低的声音透出一丝异样,“昨天你们碰过面?”
谢灵没回答,将门一关,开始换衣服。
窸窸窣窣两分钟后,他穿着一身冷肃的黑衣,对着穿衣镜整了整头发。
光滑的镜面倒映出他的脸庞,熟悉又陌生。他走近两步,伸出细长的手指,点了点镜中的眼睛,轻声道?:“别慌,谢灵。”
“不管他找你干什么?,都别慌,知道吗?”
“……总而言之,就算伊文斯查到你养母是邪徒,那也跟你没关系,你只是无辜的受害者。”
冯跟着谢灵下楼,一直在低声交代,眼神忧虑万分,生怕突然造访的主教把小同伴给生吞活剥了似的。
等到了会客室门前,谢灵点头表示都明白了,正要伸手去拉门把手时,冯伸手按住他肩膀:
“要不然我陪你进去吧,万一伊文斯用催眠魔法套你话,我还能帮你。”
谢灵抬手将他的手掌推开,平静道?:“我自己能应付。”
“可是……”
“况且队长还在里面呢。”谢灵握着门把手,“伊文斯主教不会太过分的。”
咯吱一声,会客室大门打开,谢灵坦然地走了进去,反手将门关紧。
目光一扫,看见加西亚和唐纳德坐在长桌两侧。
他走近两步,站在长桌尽头:“日安,队长,伊文斯主教。”
加西亚今天穿了身黑漆漆的主教袍服,左胸前别着教会徽章,除此之外再无配饰。
黑色不适合他。
谢灵正这么想着,刚要别开视线,目光却忽然定住。
在那枚秘银与红宝石材质的主教徽章边,有什么乌黑的小东西附着在衣袍表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是一只不起眼的黑蝶。
谢灵走到唐纳德身边的位置落座,抬起眼看向加西亚,心底疑云密布。
魔法灯洒下明亮光辉,黑蝶覆满磷粉的翅膀微微反光,近距离只需多看几眼就能注意到它的存在。唐纳德一直坐在加西亚对面,竟然毫无反应。
而加西亚也似乎一无所觉。
这太奇怪了。
两人都是资深魔法师,对这种异常的感知应该相当灵敏。这是单纯的毫无所觉,还是视而不见?
谢灵疑心重重,一时间犹疑不定?。
他目光在加西亚左胸短暂停留,很快挪开视线,在对方满含笑容的脸庞一掠而过,然后低下了头,一副温顺而乏味的姿态。
加西亚对人的目光十分敏感,垂眸看了眼自己胸前的主教徽章,旋即抬眼看向谢灵。
“路卡,我想我看起来应当没那么可怕?”他的语气十分柔和?,但又带有那种上位者不容拒绝的强势,“抬起头看着我好吗?”
啧,完全是萨默菲尔德那家伙的腔调啊。
谢灵心中略感不适,但还是顺从地抬起脸,“伊文斯主教,您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加西亚拿出一只细长的小水晶瓶,通过无色透明的瓶身,可以看见里面装着满满一瓶深红浆果色的粘稠液体?。
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将水晶瓶推到桌面中间?,视线一直盯着谢灵:“这是转化魔药。”
谢灵与他目光相碰,“您这是什么意思?”
“路卡,你知道吗?魔法师里有那么几个人?,喝过两次甚至三次转化魔药。”加西亚手肘支起抵着桌面,双手交叠撑着下颌,姿态随性闲适,仿佛闲聊似的娓娓道来?:
“因为第一次服用魔药转化失败,很幸运的是,身体和精神并无大碍,所以他们又尝试了第二次、第三次,避过死神的镰刀,获得圣主的眷顾,最终成为梦寐以求的魔法师。”
加西亚话中的意思非常明显。
谢灵转过脸看唐纳德,指望这个新任队长说点什么?。
只见唐纳德眉头轻微皱起,棕色眼瞳透过镜片显得暗沉深幽,薄唇拉成一条直线,神情严肃又冷硬,吐出短短的一句:“你自己决定?。”
啊哈。
意料之中。
谢灵转而看向加西亚:“伊文斯主教,您说过命运不会给予人毫无缘由的馈赠。”
“这只是一个有缘由的、小小的见面礼。”
加西亚唇角带着笑意,湖绿的眼珠如透彻的宝石反射微光。
小小的见面礼?
唐纳德眼珠动了动,视线聚焦在桌面中间的水晶瓶。这样一瓶高品质的转化魔药有市无价,即使他作为惩戒队长,也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弄到手。
萨兰来的大主教果然不一样,这样的东西在对方眼里,竟然只是小小的见面礼。
“感谢您的好意,但,”谢灵伸手抹了把脸,颓然地叹了口长气,“我实话说吧,我不敢再喝转化魔药了。”
他手指陷进浓密的黑发里,低垂的脸颊蒙了层阴影,轻轻咬着牙关:“第一次转化失败没有伤亡已经是侥幸了,我不敢赌第二次。”
“……不敢?”
加西亚眼底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坐正身体?,笑容淡去,冰凉的目光一寸寸地刮过对面的少年。
——不像,性格真的一点都不像。
——把这样的人跟灵相比,简直是种侮辱。
黑蝶在他胸前颤翅,他却盯着谢灵,压着声音轻而慢地说?:“转化是难得的机会,难道你不想拥有魔力,不想成为大法师吗?”
这瞬间他的情绪波动让旁观者唐纳德都为之侧目,若有所思地推了下眼镜。
足足过了十几秒,少年才闷闷地出声说?:“我想,但我不敢赌运气。我前天才喝过转化魔药,一旦再次失败,魔药效果叠加我完好无损的概率太低了。我不想死,也不想变成疯子或者怪物。”
“……”
加西亚无言以对,沉默良久。
会客室里是令人尴尬的寂静,只有壁钟指针转动发出哒哒的轻响。
这时唐纳德起身,将那瓶魔药推回到加西亚手边:“伊文斯主教,感谢您对路卡的关照,但我们应该尊重他本人的意愿不是吗?”
“您接下来有重要的行程安排吧?我送您出去。”
加西亚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俊秀的脸庞重新覆上面具般标准而完美的微笑。
他没有碰水晶瓶,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优雅的嗓音让人如慕春风,“唐纳德,感谢你的招待,打扰了。”
唐纳德拉开门,“您客气了,您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西北教区任何一支惩戒队都会欢迎您的到访。”
谢灵静坐在原位,敛眉垂眸,默不作声地听着两人虚与委蛇的客套话。
“您的魔药?”
“送给同伴的见面礼,你们随意处置吧,或许以后还有请你们帮忙的时候。”加西亚语气平淡,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路卡,你最好再考虑一下。”
他心念一动,当即起身疾步走过去,表情羞愧地说?:“伊文斯主教,我送您出门?”
加西亚不置可否。
三人走出会客室,经过客厅时,谢灵眼角余光瞥见冯坐在壁炉边的沙发里,正伸着头朝这边张望。
“谁啊?”
两个橘发青年从另一侧的楼梯走下来?,望着渐行渐远的黑袍背影,哈利朝冯扬了扬下巴,“那人是谁啊?”
“加西亚·伊文斯。”
“加西亚·伊文斯?从萨兰过来的那个主教?来我们这里干什么??”哈利看人还没出大门,压低声音:“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冯望着三人背影,面沉如水,“不知道?,反正肯定没好事。”
“嗯?”哈利挑起一边眉毛,“冯,你这么讨厌他?以前有过节?”
“没有,昨天下午在教堂初次碰面。”
“哦,那就是一见生厌。”哈利耸耸肩,“说实话,我也不喜欢教堂主教的那副腔调。”
冯眯起眼睛,看见唐纳德在雕花铁门边驻足,谢灵却送人出了大门,忍不住起身跑过去。
他在唐纳德身侧停住脚,盯着十米开外的人影,“队长,伊文斯过来干什么??”
“他昨天碰见过路卡·爱德温。”唐纳德摘下眼镜,抽出手帕丝巾,一边擦着镜片,一边说?:“显然是对路卡很感兴趣。”
“感兴趣……”冯浓眉紧皱,沉声问:“他想干什么??”
“想招揽路卡,为此他还送了路卡一瓶高品质的转化魔药。”
“送魔药?可路卡喝过转化魔药,转化失败了啊。”
“伊文斯知道?,他想招揽的是作为魔法师的路卡,所以想让路卡再次服用转化魔药。”
冯磨了磨牙:“这么短的时间二次服用魔药,危险度会翻倍。”
“他不在乎。”唐纳德戴好眼镜,棕瞳锐利冰冷,“这个伊文斯和萨默菲尔德如出一辙,非常自我独断,并不在意别人的生死危机。”
他拍了拍冯的肩膀,“别担心,路卡回绝的态度很坚定?,你的小同伴很清醒。”
冯盯着不远处的黑袍主教和站在车边的谢灵,乌黑的眼珠深处燃烧起幽暗的火焰,森白的犬牙压着唇瓣,咬出一丝血痕。
路边雪地里停着四轮魔法轿车,侍从正想去拉后车门时,被谢灵抢先一步。
“我来?。”
就在加西亚弯腰上车时,他一下没拉紧,差点让车门撞到加西亚。
谢灵手忙脚乱地伸胳膊去挡,手掌不经意间拂过对方左胸,“您没事吧?”
侍从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手疾眼快抓住门把手,将谢灵挤开,等加西亚落座,稳稳地关上车门,才扭头责备地瞪了谢灵一眼。
谢灵讪讪地站在车边,垂在身侧的右手虚虚握成拳。
加西亚并不在意刚才的小插曲,推开玻璃车窗,朝谢灵招了下手:“路卡。”
谢灵走近,微微弯下腰。
只见加西亚摘下主教徽章,递给他,“今天你看了它好几次,很喜欢?想摸一摸吗?”
“呃……”谢灵有些迟疑,咬了下嘴唇,“谢谢您。”
他伸出左手,像碰什么脆弱的东西,又轻又快地摸了一下。
加西亚看着他这幅神态,问:“想要吗?”
谢灵一时错愕:“啊?”
“想要就大胆一点?,机会稍纵即逝,为什么不鼓起勇气试试呢?”加西亚声音低柔,蛊惑般地在他耳边说?,“如果你服用魔药转化成功,我保证你在萨兰教区有一席之地?。假以时日?,你会拥有自己的主教徽章。”
“萨兰,全世界最繁华的万城之城、魔法之都,你不想来看看吗?”
这话说完,加西亚意味深长地朝他一笑,眼眸微光闪动。
谢灵:“……”
“路卡,我会在维克市停留两天,如果你考虑清楚了,可以来大教堂找我。”
话音落地?,他关上车窗,紧接着魔法轿车发动,绝尘而去。
谢灵目送轿车消失在视野里,然后张开了右手,掌心漆黑的细粉簌簌而下,缓缓飘落在洁白的雪地里。
天空又开始飘雪了,轻盈的雪花飘到脸上,冰凉湿润的触觉。
身后传来硬底鞋踩着积雪的声响,黑伞面遮在谢灵头顶上方,“灵,回去吧。”
“冯,”谢灵转过身,脸颊雪白冰冷,神情有些说不出来的异样,“你听过一个关于黑蝶的说法吗?”
冯眉梢一挑:“什么说法?”
“黑蝶是欲望的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