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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 在萨莎的帮助下,桑澈用银行卡刷了POS机,买了一个新手机。
国内带来的电话卡也不翼而飞, 他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 才辗转着和家人联系上。
微信是新注册的,运营商那边说, 这种账号没了电话卡,是没有办法找回的。
桑澈没有了谢兰因的微信, 明明爸爸妈妈有, 但他还是没有开口。
……也许是惧怕。
他来到A.L都快半个月了,国内的谢兰因肯定也知道了自己不告而别出国的事情……
桑澈拧着笔尖, 微微出神。
归根结底, 可能他还是觉得自己辜负了谢兰因吧。
这种情绪被压在心底,潜滋暗长, 像是一根幼苗。
桑澈曾经想过,谢兰因会主动加自己, 两人重归旧好,然后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两年后, 等他回国,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 呵护着对方。
明明是触手可及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 在桑澈看来, 这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就像是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他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那些应该的、不该的、后悔的、庆幸的关系,就像一张巨大的网, 让他在其中挣扎沉浮着,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可现在——
他在A.L的隆冬,如梦方醒。
*
一晃三个月过去,桑澈的课业完成的很不错。
马上,就要到这边的暑假——对应到国内,那就是新年。
他也要放寒假了。
离开前,那位总是很和蔼的导师握着桑澈的手,微笑道:“我在国内A大——也就是你的母校,有一位学生,你应该认识,他叫季长青,是你们历史系的一位导师。等你回国之后,应该就是做他的助理。现在如果有空的话,等你回去之后,可以好好和他接触一下。”
桑澈点头,对老师道谢:“老师,那我明天就差不多回去了。”
老师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旅途愉快。”
……
桑澈的行程提前三天告知了父母。
桑明若和许青洋很久没见到他了,几乎每天都在催他什么时候回家。
好像这样,原定机票的时间就会更提前一些一样。
28日,桑澈终于在父母的千呼万唤之中,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他坐在舷窗边,目光所及之处是厚而洁白的云层。好像人就浮在云上一样。
远方的太阳光线比他们在下面看见的要强烈许多。桑澈忍着眼酸看了一会儿后,默默的拉下了挡光板。
他垂着眸,望着自己的手机。
这一次回去,他应该会看见谢兰因的。
这么久,被他有意无意的隔开了一道大洋彼岸的谢兰因。
他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应该怎么面对他。
毕竟,在谢兰因的视角中,自己这样的行为应该是挺莫名其妙的——
他莫名其妙的降临在自己的生命中,莫名其妙的和他一起长大、彼此相爱。
然后——又莫名其妙的离场。
桑澈叹了口气,想了想,自己代入了一下谢兰因的位置,有点小小的犹豫。
他……应该会恨自己吧。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做。
多复杂,桑澈觉得自己有些搞不定这种复杂的关系,但问题横亘在自己面前,必须找个方法来解决。
九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了机场。
桑澈推着不大的行李走出来的时候,鸽灰色的大衣里还裹着一件短袖。
许青洋发现了,有些操心,眼圈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红起来:“你冷不冷,澈澈。冬天怎么能穿短袖呢。”
桑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低声道:“可能是因为,我们那里还是夏天吧。”
桑明若拍拍他的肩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微微眯起来:“不错啊,澈澈。半年没见,好像还长高了不少。就是……我看,好像瘦了。”
他们虽然掩饰得很好,但眼圈都是红红的。
桑澈有些心疼,主动抱了抱他们:“嗯,我在外面好着呢。”
桑明若点点头:“嗯,信你。我们澈澈长大了。”
*
一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桑宅。
在这期间,他们都问桑澈在国外生活的怎么样,那边的风土人情还好吗、学习,朋友和生活是否都还融洽。
桑澈已经学会了报喜不报忧,把开心的事情挑挑拣拣的和爸爸妈妈说了,唯独没说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
他们说了一晚上,许青洋和桑明若也提到了他没有在国内的这段时间里,其他人怎么样了。
但独独没有提到谢兰因。
谢兰因好像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桑澈有些恐慌,等到回到曾经属于他和谢兰因的那间房间,一切东西都像是原样,安静的待在原地的时候,刚才那种被自己强行压下来的恐慌一下子决了堤。
它们像是隐忍已久的潮水,更狂的朝着他这边涌来,几乎在刹那之间,就将桑澈淹没了。
没有了……
到底是他们不和他说,还是谢兰因真的没有了?
桑澈不知道哪个可能对他来说杀伤力更小一些,他像是着了魔一样,打开了背包里的笔记本。
他切换到国内的浏览器,几乎不受控制的输入了“谢兰因”这三个字。
好在,浏览器里仍然有他的词条。
在他不在的这两年里,谢兰因转专业去了生物科。
即使是后来的学生,但他仍然和高中一样,成绩显眼得近乎夺目。
短短半年的时间里,他参加了好几个很重要的项目,并且获得了很多奖项,上个月,他在首都开会的时候,被老科研学家誉为“冉起的新星”,业界为之震撼。
他繁忙、冷清,公事公办。
桑澈看见,百度百科里,有少数几张图片,应当都是别人拍下来的。
谢兰因仍然是他印象之中的那个谢兰因,未曾改变。
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像是住进了一团雾,模糊了里面所有东西,叫人无法透过那块并不厚实的玻璃镜片,去窥探到他的真心。
有一张照片把这个特质体现得最为明显——
那应该是在实验室照的。
谢兰因身上穿着白色的实验服,长度垂到膝盖处,他带着白色的乳胶手套,目光冷锐直白,落在手中抬起的试管上。
他有着近乎夺目的美貌。
然而别人靠近的时候,第一感觉却是想要逃离的冷。
如此不近人情……
所以,他离开之后,谢兰因就变成这样了吗?
桑澈不知道,他这样的变化和自己有几分关系。
他叹了口气,决定明天去找他。
虽然不知道说什么,但他还是想去找。
至少……把他这段时间,没有理他的事情解释清楚。
*
桑澈第二天清晨,就溜出了家门。
桑明若和许青洋肯定认为他们还是闹别扭中,所以才没有和他们说谢家的事情的。
他按照以前记下来的路程,坐上那辆熟悉的公交车,辗转两程,才站在了青松巷的口子。
时节隆冬,青松巷还是那个青松巷,只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看见的那个爷爷不会再出现了。
他在他们高二那年去世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多,桑澈的记忆随着熟悉的景象,一点一点复苏了。
每一块砖瓦,他都无比熟悉。
这里,曾经是他的第二个家。
原本在桑澈的印象中,这条小巷很是悠长。
可今天,这种印象在桑澈心中破灭了。
从这里到尽头的白栅栏,不过五分钟。
只要他想,他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在这里来回走动。
然而,桑澈没有这样做。
他停在了白栅栏门口。
谢兰因……现在应该就在里面吧。
桑澈犹豫了半晌,才按了门铃。
然而,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出来的人是奶奶。
她比之前看来,似乎苍老了一些,但仍然很有精神:“澈澈!你回来啦!”
奶奶见到他,很是惊喜:“哎哟,回来前怎么不和奶奶说一声,让奶奶多开心几天啊!”
桑澈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告诉奶奶,是因为自己的手机丢了,没办法再联系到他们。
他在原地沉默一会儿,随即微微笑了起来:“嗯,昨天刚回来的,所以现在来找你们了。”
奶奶让他进来:“你是来找阿兰的吧?这孩子,你去国外留学之后,他孤僻好多,经常一个人待在外面实验室里不回家。奶奶都担心他,你看,这不,明明是寒假,他又三下乡去了。现在这才刚去几天,估计没这么快回来呢。”
桑澈“啊”了一声,显然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澈澈,你是不是和阿兰有什么误会呢。”奶奶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点怜惜,“他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还让我们都不要提起你的任何事。你看这孩子,死倔……十多年的友情,就这么不要了,这孩子也真是。”
桑澈在谢家待了一会儿,脑中盘旋着的全部都是奶奶刚刚那句话——
谢兰因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了。
他……是不是讨厌自己,生自己的气,甚至……恨他了?
桑澈脸色有些苍白,过了半个小时,他才和奶奶告别。
他抿着唇,离开前,和她说:“奶奶,不要和哥说我来过,好吗?”
*
十天后,初三刚过,桑澈的飞机就飞回了国外的大学。
他不想见到谢兰因,他害怕——
比起其他的,他更害怕谢兰因讨厌他,怨恨他。
那比偏执的爱恐怖一千倍,一万倍。
好在,桑澈的学业也繁忙起来,让他不至于如此纠结于这种感情的障碍之中。
到了国内的暑假,大三升大四的那个暑假,桑澈因为要参加一个比赛,所以没有回来。
一年时光一晃而过。
桑澈提前修满学分,在寒假回国了。
那一天,他导师的学生——也就是他即将要充作助理的A大导师给他接风洗尘。
历史系人少,导师也少。
李长青很年轻,不过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已经修了很高的学历。
他们两人进了一个小包间。
李长青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出现两个深深的印子,一看就是很和蔼的那种类型。
但是,桑澈总有点不自在。
李长青总是问一些他在国外研修班拿到的成就,在听到桑澈修满了学分,拿到了优秀毕业生之后,态度越发亲近:“你可真是我们A大历史系的栋梁之材,以后我们俩搭班,肯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桑澈明白了。
这位李导师其实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想登刊,想拿到更多的闪耀的头衔,就像是种田游戏里收集到的成就一样,细心的装裱起来,就成为了他的功勋。
桑澈理解这种心态,微笑着应和。
两人都不太能喝酒,于是,这种聚会总是要比别的包间快一些的。
他们出来的时候,桑澈听见了旁边包厢里传来的喝彩声。
李长青以为他感兴趣,微笑着说:“哎,其实里面都是咱们A大的人,几个导师带着学生们做了一个比较成功的项目——小桑,只要你想,以后我们也可以的。”
桑澈一笑置之。
桑澈是直接从机场到A大来交材料的,暂时还没和家里人说。
他们出来,李长青开车离开,桑澈陪着他到地下停车场。
李长青离开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亲昵:“好好干,有我一口饭吃,就由你一口汤喝,怎么样?”
桑澈其实没有那么多野心,但还是点了点头:“谢谢李导。”
他目送着李长青离开,想转过身回去的时候拿行李的时候,面前却走过了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
他簇拥在一群上了年纪的导师之中,应该是在商量项目推进的事情,大家讨论的很是专注,暂时没有人注意到桑澈这边。
桑澈一眼就认出——
那个人就是谢兰因。
心脏狠狠撞击着肋骨,竟然让她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疼痛。
就像是血肉生长一样,拉扯着疼。
桑澈近乎失声,有些不可控制的朝着谢兰因离开的方向跑去。
然而,他慢了一步。
他们被红绿灯隔绝成了两个世界,那边人潮如织,而桑澈的时间静止了。
桑澈轻轻的喘着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的迅猛,桑澈没有地方躲避,只能站在原地,任雨水打湿衣服。
现在正是夏日,即使湿了,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风一吹,就干了。
桑澈不是很在意这个,绿灯一亮,桑澈下意识走了出去,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他的脑子里很乱,那些过去的、未来的、现在的思绪交裹在一起,像是被捣乱的猫扰乱的毛线团,不知道到底应当从哪里开始解,才能让谜题解开。
但是,身体比脑子更先一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桑澈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走到了一个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是他和谢兰因的那间租下来的房子。
其实桑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不知道谢兰因是否还住在这里,也许,自己离开之后,他恨上自己,也不想再呆着这里了。
但不管怎样,桑澈还是按照记忆之中的那样,走了上去。雁珊霆
他停在了门口,门口的小熊挂钩还在,只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在使用他。
桑澈有些纠结,拧着眉,想——
到底要不要敲门呢。
但万一不是谢兰因……
桑澈还在纠结的时候,面前的门就从外而内的打开了。
他有些呆愣地转过头,直直的对上了谢兰因的那双眼。
桑澈紧张得指尖轻轻颤起来,他后退了一步:“我……”
谢兰因的目光却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上向后退开一步,让出了路:“进来吧。”
桑澈本来想说些什么的,却被他不轻不重的堵了回去。
又尴尬又难受。
屋子里的陈设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像是他们之间间隔的这两年,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看着面前谢兰因去拿吹风机和毛巾的时候,好几次想要开口,却又找不到机会。
他不敢问谢兰因最近过得好不好、也不敢说自己是因为电话卡掉了,所以最开始谁都联系不上,一步错步步错,因为自己可怜的自尊心太弱小,所以才不联系他的。
然而,谢兰因表现出来的却很平常。
他把吹风机和毛巾递给了桑澈,轻声道:“吹一下衣服和头发吧。”
桑澈有些尴尬,本来鼓起的勇气在这一刻再次烟消云散。
他有些机械的吹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和衣服。
在吹风机隆隆作响的风声之中,他终于找到了一点勇气,开口道:“谢谢。”
谢兰因回答得非常公事公办:“客气了,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谢谢。”
桑澈张了张口,承认他是对的:“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嗯,还不错。”谢兰因的语气很平淡,似乎一点也没有为他的离开难过、担心和痛恨过。
而现在,桑澈最痛恨这种平淡。
他真恨他。
桑澈叹了口气,还是没等到他说起他们之间的事情。
他把风筒和毛巾还给谢兰因,得出结论——
他可能就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吧。
毕竟,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好多年,几乎占据着彼此的整个生命。
不要撕破脸,已经是成年人给的最大的体面。
他明白过来,站起身,准备告别:“今天打扰你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下次……”
谢兰因幽沉沉的眼眸抬起,直白的望着他:“嗯,你让我等了这么久,现在,应该给我个理由吧。”
桑澈最害怕又最期待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解释卡在喉咙口,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这些年,他一步步的退让躲避,极尽所能地远离与这件事相关的人和物……
但到头来,还是有这么一遭。
桑澈觉得今天不是个好时候,应该在两人都体体面面、冷静非常的时间点,再把话说开。
……就像谢兰因刚做的一样,如此体面。
他转过身,轻声解释:“我现在,突然有点事……导师找我……”
“整个学校的导师都放假聚餐了,你准备找谁?”谢兰因戳破他的小小谎言,语调平淡,“我觉得,现在应该是解决我们之间那些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你觉得呢?”
桑澈背靠在冰凉的门板上,没来由的心慌:“怎、怎么解决……”
谢兰因把他堵在了墙角,声音很轻,暧.昧的擦过他耳朵:“解决的方法其实有很多。”
“比如这样。”
话音落下,他感觉面前的人低下头,温柔又不失力道的吻上了他的唇。
呼吸之间纠缠着彼此的气息,淡淡的草木香味让人没来由的安心。
桑澈的空气都被谢兰因抢走,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时候,才被人放开。
他一只手扯住谢兰因的衬衫袖子,一只手按着胸口,微微地起伏着,眼尾湿润,大脑一片空白,有些不解地下意识道:“什么?”
“只要一个吻而已。”谢兰因仍然把他困于自己的桎梏之中,“就足够了。”
而后,他又在桑澈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抱紧了他。
谢兰因的力气很大,应当是收敛了一些,但还是重得几乎要把他糅合在骨血之中。
他的下巴落在他的肩膀上,桑澈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都在轻轻地颤抖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衣领上传来的一点凉意。
……像是,眼泪?
“……我好想你。”谢兰因没有掩瞒,“为什么不联系我,说好了要和我一直在一起的,桑澈,你真是个骗子,为什么要食言。你不是说,小朋友不能食言吗?”
桑澈将他从黑暗之处带了出来,让他看见了繁花似锦的春日、夏蝉鸣声的夏季、硕果金叶的秋天,和温暖如春的隆冬。
他本以为,桑澈会和他说的那样,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走散了?
他实在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在等一个食言的小朋友回来。
……上天还是眷顾他的。
桑澈回来了。盐山艇
“对不起……”桑澈想帮他擦眼泪,然而,谢兰因似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有些狼狈的样子,仍然没有回头,“我喜欢你,谢兰因。不关乎任何事,就算你不是那个被命运眷顾的人,是其他任何被忽视的角色,我都喜欢你。”
“只因为你是谢兰因。你就是你,仅此而已。”
“即使在长夜无边的黑暗之中,你的灵魂仍然闪耀,那是我找到你的唯一标记。”
他亲了亲谢兰因的侧脸:“哥。”
“我喜欢你。我们重新开始吧。”
许久,谢兰因的声音才传来:“……不许叫了。”
他扭过头,咬着他的唇.瓣:“换一个。”
桑澈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从善如流:“好啊。男朋友,现在能专心接吻了吗?”
谢兰因没有回答他,而是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
他对桑澈的问题,永远只有一个答案。
——永远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