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不知事儿,可周哥儿在源州做了近两年生意,一些事儿也清楚。

  马家除了马老太婆和马老太爷,外加几个小子,全部抓了。

  说是犯了事,可具体犯了啥事儿村里人也不清楚,就晓得那天午后一帮官兵涌进马家,把马家人抓走了,马老太婆要去阻拦,还被官兵踹了一脚。

  之后村长去打听,也没打听个啥子来,反正就是说犯了事儿,被判流放,马老大和马老二听说刚出扶安镇,在去往西北的路上就死了。

  这两人不过四十多,身子强壮硬朗,马家几媳妇都没凉,他们却是先后了出事儿,怎么想都觉有问题。

  马家人是在赵哥儿入京后才出的事儿,赵哥儿又曾说他是京城人,在村里人看来,能住在京城的都是大人物,轻易得罪不起,周哥儿便多想了。

  马老太听说后头一直病着,家里几个小子,最大的也就马老二的儿子,十一岁了,这年纪照说应该已经可以撑起一个家,马家十几二十亩地,勤快点,照顾好底下的弟弟妹妹不是问题,可偏的马小顺是个娇惯的,活儿懒得做,脾气也大还不听话,马老头只能拄着拐杖自己下地去,结果农忙那会儿去割庄稼,一去就没再回来,马老太婆出去喊人,村里人帮着去找,发现时马老头已经倒在田里没了气儿。

  彼时大热天的,苍蝇围着他一顿飞,应是死了好些时候了。

  到底是上了年纪,先头又十几年儿都不曾做活儿了,农忙那会又闷又热,强壮的汉子连着做几天都受不了,何况是个老人

  马家一朝落魄了,几孩子也小,不知是懒的还是不懂事儿,一身的邋遢,小乞丐一样,瞧着是怪可怜,可村里人不敢去照应,一是先头同马家就有怨,二是觉得马小顺不行,但其他几孩子也是六七岁往上了,能做活儿,再有一个,便是大家都知道,方子晨同马家不合,帮了马家怕被方子晨惦记上。

  赵哥儿看完了信,只脸色微变。

  他知道是赵嵩出手了。

  赵家自赵爷爷那一代才从河阳迁入京城,赵嵩无权无势的还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侯家世代扎根京城不好动,郑晓燕虽只给李家诞下一嫡长女,但李原还是看重她,要说先头是看在赵家面上才待她好,后头便是郑晓燕自个儿有本事了。

  知晓郑晓燕做的事时,赵嵩是恨不得砍了她的,但直接动手,便是同李家结仇,道出真相,李家也只会怨——如此‘心肠歹毒’,郑佩瑶不仅瞒了下来,还把这么个人嫁他李府,赵家实在欺人太甚。

  怎么的都是要结怨,赵嵩不好下手,可马家不一样,他整治马家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不需要任何莫须有的罪名,只虐待官家哥儿这一点,就够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了。

  方子晨将信折好,将赵哥儿从地上抱了起来,脚步稳当的回了房。

  赵哥儿坐在床沿边,一直垂着头,他自看完信后就没说话,方子晨叹了口气。

  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但也能猜到。

  赵哥儿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如今时过境迁,当初那种绝望无助,战战兢兢,又如履薄冰的日子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不去仔细想,都想不起来了,可其实那些记忆只是被他关在一个小盒子里,一打开,他便能清晰的看见,当初那个年幼的自己,是如何在一片灰暗的绝望中苦苦挣扎。

  马家人见鬼了,他该高兴的,可这会儿,他脑子却好像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

  像被惊喜砸懵了,却又不像,因为他没感觉到有多高兴,他只是觉得做梦一样。他无数次希望马家人死,但这么些年,马家人却都好好的,执念太重,有朝一日成了真,他却无法对这一事进行有效的认知。

  “夫君。”他颤着声喊方子晨。

  方子晨将他揽进怀里:“在呢!”

  “马老大死了。”赵哥儿说。

  别人他都不在意,打他最狠的马老大死了,他心头畅快淋漓,又不敢相信。

  “嗯。”

  “他以前打我,揪着我的头发,一巴掌一巴掌的往我脸上扇,他想灌我喝堕胎药,他还把乖仔按在水缸里······”赵哥儿说到最后,眼眶陡然红了,鼻子泛上一阵酸意,几句话都有点儿抖,他哽咽着:“他死了,终于死了。”

  方子晨紧紧的将他搂紧,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赵哥儿埋在他脖颈处,呜呜咽咽的声音传来,脖颈处变得湿热。

  方子晨心里酸涩,觉得手脚冰凉,马老大死了也不足以发泄他的心头之恨。他沉默了片刻,才捧着赵哥儿的脸,拇指揩去他满脸的泪,他紧盯着他的眼睛,突然问:“后悔吗?”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赵哥儿却是读懂了,他双眼赤红的看着他:“后悔把孩子生下来吗?”

  这段时间赵哥儿有多难受辛苦,方子晨都一清二楚,他在身边,使了浑身解数都尚且不能让他好过一点,那当初自己没在,就他一个人承受着······

  他有过片刻的后悔吗?

  他紧紧的盯着赵哥儿,在赵哥儿想垂下头去的时候,方子晨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的捏住他的下巴,强迫着他同自己对视。

  方子晨哑着声音重复:“后悔吗?”

  赵哥儿抓住他的手,僵硬的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他是后悔的。

  他曾无数次后悔生下乖仔。

  当初方子晨质问他为什么不早说,他说他怕方子晨愧疚,他对乖仔有愧疚,因为被那份愧疚所折磨过,所以他知道那滋味有多难受,这话不是说说为自己找借口。

  ……

  十六岁的时候,他是孤独的,寂寞的,怀孕的时候,他并不知事,还懵懵懂懂,他的生活构成很简单,就是干活,干活,没日没夜的干活。

  村里人惧怕马家,刚开始那会儿一些善心的大娘夫郎因为帮他说过话被马家恐吓过后,大家就很少靠近他了,而且同龄人嫌弃他,加上他自个陀螺一样,连轴转,游离在人群外,没人教他也没人告诉他,怀孕时是个什么样。

  那晚过去好长一段时间后,他突然吃东西没有胃口,吐的厉害,一开始他没当回事,只以为是累到了,或者是野菜没洗干净,吃坏了肚子,直到后来这些症状越来越严重,他才开始慌乱不已。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即使过得卑微如蝼蚁。

  赵哥儿害怕,想找个人问他这是怎么了,可在偌大的小河村里,他举目四望,竟找不到一个人。

  刘家待他好,可刘家过的不富裕,他‘病’得这么严重,要是得治,肯定要花很多银子,何必麻烦人家,刘家人皆心善,肯定要为他担忧。

  于是他忍着,恐惧着,担忧着,独自蜷缩在潮湿阴暗的柴房里。

  后来瘦得实在厉害,先时是吃了东西,才会想着吐,后来给马家煮饭时,闻着那油烟味,竟也是顶不住了。

  他跪趴在地上,吐得不成人样,肚里翻卷痉挛,没什么东西,呕的都是一些胃水。

  马大娘听了动静,进来二话不说就拿脚踹他,他下意识的蜷起来护着肚子,咬着牙没吭半句。

  晚上忙完,回到柴房,门刚关上,他便倒到了稻草垛上。

  浑身都疼。

  脊背似乎被踹断了般,钻心的疼,利刃捅般。

  实在难受。

  他磕着眼,突然觉得好累好累,累得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其实死,也挺好的。

  他不怕了。

  死了就解脱了。

  他安了心,伴着疼痛,沉沉睡过去。

  隔天起来,发现自个还活着,他没有半点的高兴,麻木的扛着锄头出去干活。

  隔了两天,他在路上碰见了柳阿叔。

  才一个月不见,他瘦得不成人样,眼眶下还有淤青,柳阿叔不知情,只以为马家又虐待他了,抱着他一顿哭,说他是个苦命的孩子。

  柳阿叔问他,怎么成这样了,马家为什么又打你?有什么事可以跟他说,他虽帮不上什么忙,但说出来,会舒坦些。赵哥儿看着他,良久良久,张了张嘴,把自个的情况同他说了。

  柳阿叔听完很震惊,呆愣半响,拉他到了树后,说让他把衣服掀起来,他看看。

  赵哥儿照做了。

  说来也怪,他这一个月突然瘦得厉害,可肚子却越来越大。

  柳阿叔摸了摸,又掩面哭了起来。

  他只当赵哥儿受人欺负了。然后告诉他,他怀孕了。

  赵哥儿几乎是不可置信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抚摸着肚子,声音掩饰不住的颤动:“我怀孕了?”

  柳阿叔点头。

  一股喜意顷刻之间就涌了上来,顺着四肢百骸流淌全身,心脏跳动得毫无规律,赵哥儿眼眶也红了。

  他的肚子里,有宝宝了。

  这一年,他十六岁。

  十六岁,虽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其实这个年龄,心智是算不上成熟的。

  考虑的事儿,也往往不全面。

  赵哥儿这时候是开心的。

  他一个人太久了,他渴望着,盼望着,有个人能陪在他身边。

  这个人不拘是谁,只要不是马家人,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在灯火阑珊的年节里,同他说上两句话,就好了。

  那时候周哥儿已经和刘小文成了亲,走哪儿都一起,赵哥儿羡慕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如今他也有了,这个孩子同他血脉相连,别人都会离开他,可这孩子不会。这孩子是真正属于他的,永远都不会抛弃他。

  马家人知道他怀孕后,勃然大怒,逼问他奸夫是谁?想让他把孩子打掉,可赵哥儿抵死不从,以前他不听话,马大壮只要打他一顿,他就再也不敢反抗了,为了更好的活下去,加上被打得多了,他怕了,然后开始学着去屈服和顺从。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顺从,开始变成了一种习惯。

  都说习惯像是刻入在骨髓里,很难改。

  可赵哥儿却为了孩子,违抗着规律一样的东西。

  他几年都不曾反抗过,突然的反抗,也格外惹人怒。

  马大壮在他这里,体验到了人上人般的生活,享受到了他的卑微鞠膝,猛然被之前踩在脚下般的蝼蚁抵抗,怒火中烧。

  赵哥儿被打了,可他依旧没改口。

  “把孩子打掉。”

  “不······”

  他不听话,马大壮买了堕胎药,就要强行给他灌下去,赵哥儿发了狠吼起来:“我要孩子,我要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你们不能伤害他,他要是没了,我也不活。”

  他说的认真,眼里满是执拗。

  马家人不敢乱来了。

  就这样,他把乖仔生了下来。

  那时候,他只想要个人陪,可把孩子生下来,他动不了,孩子冷得一直哭的时候,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孩子,不该要的。

  他生活已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孩子生下来了,他该怎么养?

  之前想的简单,藏了南瓜,想着煮南瓜给孩子吃,可南瓜吃完了呢?

  他也完全没想过,他生产的时候,动不了的时候,孩子怎么办?

  他是马家买回来的,他是个下人。他生的孩子,以后也会像他一样,是个下人,没有自由,终生可能都要囚困于这个贫瘠的地方,然后,再同他一样过着这地狱般的没有尽头的生活。

  他后悔了。

  他真的后悔了。

  后来,他从自己嘴里扣下口粮,野菜也挖的勤快了些,乖仔就这样,慢慢的长大了,他们相依为命。

  过年过节的时间,马家杀了鸡,总把他和乖仔赶回柴房里。

  那鸡儿单单是炖着,味儿就老香,飘得很远,满院子都是,乖仔趴着门缝里往外瞧,不停的吞咽着口水。

  他嗓子眼儿都在颤抖,问乖仔,想吃吗?

  乖仔回来挤进他怀里,用干瘦的双臂抱着他,埋在他胸口摇摇头,说不想吃,他只想吃野菜。

  那时候他两岁,眼里浓浓的渴望掩藏不住,他的懂事并没有让赵哥儿好过一些。他闹,赵哥儿都不至于那么心酸,可他偏偏的,说他不想。

  他怎么会不想?

  马家人吃完了喊赵哥儿出去洗碗,装鸡肉的盘里头还剩着一点点汤,不多,就几滴的样子,应该是从盘边上流下来的,汇在盘底,乖仔眼睛一亮,抱着那个盘,像抱着宝贝一样,递给赵哥儿,说爹爹,喝。

  赵哥儿说他不喝,你喝吧,乖仔却是不愿,举着盘子非要他一起喝。

  赵哥儿无奈,接过仰着脖子假装喝了,然后让乖仔抬头,把鸡汤倒他嘴里,不过几滴,乖仔却是笑眯了眼,而后心满意足的帮着他收碗筷、擦桌子。赵哥儿看着他,被他那无邪的笑容刺痛了,眼眶一热,心里那酸楚的滋味简直翻江倒海,无法形容。

  冬季冷的时候,乖仔挤在他怀里,冷得直打哆嗦的时候,饿得半夜睡不着的时候,赵哥儿无能为力的时候,他都在不停的在后悔和愧疚。那份内疚说不出口,也消散不去,盘桓在胸口,压的他几乎要窒息,又像被利刃插进了他的血肉之中,时刻的搅着,他逃无可逃。

  他的儿子,没有犯过错,他那么懂事,他不应该受这些苦的。

  他在没有能力的情况下,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于孩子而言,其实是一种罪,孩子受苦,他也同样的不好过。

  方子晨没有说话,身子发着抖。

  一种难言的痛苦让他几乎难以喘息。

  他亲着赵哥儿,嘴里满是苦涩。

  “夫君,都过去了。”赵哥儿说:“都过去了。”

  马家人死了,就都过去了。

  赵哥儿埋在他耳边,迫切的说:“我想要你。”

  方子晨拉开距离,仔细看他,接着便再次亲了过去。

  赵哥儿身子变得滚烫,方子晨身上那干净凌利的气味让他眷恋,让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和渴望。

  过去如何都不重要了,方子晨来了,就都不重要了。

  方子晨亲吻着他的嘴唇,过了好一片刻才埋在他的肩膀上,呼吸颤动。

  赵哥儿把手放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一下一下抚着,试图安抚他。

  “夫君······”

  “父亲??”乖仔大汗淋漓的跑了进来,不知刚和黑旋风跑了多久,这会气都来不及喘就去拉方子晨:

  “父亲你压着爹爹干西莫?等下把弟弟压出来西莫办呀?你想压仁,就来压乖仔,放过爹爹哟~”

  方子晨:“······”

  方子晨把他抱床上来,脱了鞋子就撸起他衣服,对着他白溜溜的肚子就嗦了几口。

  乖仔推着他的脑袋,痒得一直呵呵笑,小身子一直扭着。

  “怪兽,不要西乖仔,呵呵呵······好痒啊,放开乖仔,不然等下乖仔召唤神龙你,你就见鬼哟,呵呵呵······”

  他笑得要喘不气,方子晨在他脸上咬了一口,没怎么用力:“老子有屠龙宝刀,你放马过来。”

  话刚落,乖仔屁股‘砰’的响了一声,放炮一样,床似乎都震了。

  赵哥儿:“······”

  方子晨:“······”

  这个逗比的儿砸,又他娘的给他投放化学武器。

  乖仔看他没中招,又闷着笑‘砰砰’放了两个。

  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今儿没吃红薯,没什么味。

  方子晨又去挠他痒,乖仔滚来滚去一个劲儿的躲着,脚丫子都往方子晨脸上踹,两人玩疯了,过了好一会方子晨才松开他,抚着他的红润润的小脸儿。

  “乖仔。”

  “嗯?”

  “父亲爱你。”

  乖仔又笑起来,声音清脆:“乖仔也爱爱父亲。”他拉过赵哥儿一只手,说:“乖仔也爱爱爹爹,父亲和爹爹,都爱。”

  赵哥儿笑着捏捏他的脸。

  方子晨把他紧紧的抱怀里,那力度像是要把他拥进骨髓。

  这可真是他的命,除了赵哥儿,谁都比不过。

  今年年节晚,在一月底。

  赵哥儿写了礼品的单子,让唐阿叔去买,然后托镖局的送回小河村,镖局走得快的话,能在年节前到达扶安镇。

  买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都是一些京城里的花样儿,这些东西,扶安镇上都没有卖,其他家的礼都是按着单子来,村长和河大愣家的就多一些了。

  三号沐休那天方子晨去了趟孟家,陪左相下了两盘棋,才搓着手问他:“老头,听说前年你受寒,皇上赐了你一棵人参。”

  左相笑呵呵看他:“你这听说还挺准,不过都被老夫吃完了。”

  “骗人。”方子晨伸出手:“卖给我吧!我给你出这个价?”

  左相都诧异了:“一千两?”

  “······太贵了吧!”方子晨蹙起眉来:“一百两,老头,就卖给我吧!”

  一百两?

  这小子真是个会想的。

  占便宜都占到他头上来了。

  左相疑惑:“你怎么不找皇上要去?前儿你不是刚把人御花园里的鸡抓了?还讹了皇上好些灵芝?”

  方子晨有点不高兴:“说讹就难听了吧!那些东西都是我凭实力赚来的,御医跟我说灵芝能止咳平喘、化痰补气,还有松弛子宫肌肉、安胎安神的效果,我已经给赵哥儿吃了。羊毛总不能老在一个人身上薅,老头,你就卖给我嘛!”

  “赵哥儿不能吃太补。”左相说。

  “我知道啊!不过我就是想要。”方子晨看着他:“我是想留他月子里吃,补补血气,你卖给我呗,我知道,其实你是个最善良老头子了。”

  这年头没补品,能补的就这么几样,这玩意儿贵,不过方子晨就是想把最好的给赵哥儿,史念祈坐月子那会儿,他娘家就送了半支人参来,每次切了跟鸡熬,史念祈出月子时是油光满面又膘肥体壮的。

  村里人不带这么吃的,多是一天一个鸡蛋,吃个两三天就起来了,这算是命好的,遇上那苛责的婆婆,鸡蛋都没有,生完了孩子歇息两天就又是该干啥干啥了,遇上那好的,也不过一只鸡,省着吃好几天。

  京城里富裕,但也少有人吃这玩意儿。

  赵哥儿不觉得自个金贵,实在没必要,让方子晨不要忙活了,做月子有口吃的就好。

  方子晨不听。

  没条件,讲究不起来,有了就得安排上。

  他要给他的赵哥儿全天下最好的,鸡吃进贡的,人参吃一整支,吃过头了虽是不好,但可以留着以后慢慢补。

  他顶着一张同孟如清相似的脸,说起好话来,左相根本遭不住。

  最后方子晨抱着一盒子喜滋滋的从书房里出来,左相夫人看他离开时那副捡了天大便宜的样,都想笑。

  方子晨走远了又折回来,眉开眼笑的:“奶奶,晚上去我家吃饭啊!”

  他喊的那叫一个亲热,左相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好,好。”

  “别像上次那样带礼了,大家都这么熟了,怪见外的。”方子晨说。

  左相夫人抿着嘴,身子轻颤,等方子晨走远了才又摇头失笑起来。

  不过这顿饭最后没吃成。

  因为赵哥儿生了。

  方子晨回家同赵哥儿吃了午饭,又扶着他走了一圈,赵哥儿就说累了,想歇息。

  回到床上没躺一会儿,赵哥儿还没睡着,方子晨却是先做梦了。

  他眼下有些青,赵哥儿这段时间尿多,晚上起夜不安全,方子晨就在房里放了夜壶,每次赵哥儿刚一动他就醒了过来,即使再困,他都眯着眼去给赵哥儿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睡好了。

  这人最是贪睡,早上要起得快,赵哥儿不忍心打扰他,可即使他再小心,每次都还没能从床上坐起来,方子晨就都能发现了。

  赵哥儿拉了被子给他盖好,躺到他旁边,一手摸索着去拉方子晨的手,方子晨似有所感,困顿的翻了个身对着他,反扣住他的手,轻轻说:“睡吧,我在呢!”

  赵哥儿心里暖乎乎的,没一会儿也就睡着。

  方子晨迷迷糊糊做起了梦,梦见自己被洪水冲走了,他在水中被淹得几乎要窒息,想往上游,可却发现身子沉重得不可思议。

  一醒来,发现自己下半身全湿了。

  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程度不可能吓尿床。

  方子晨一摸赵哥儿······

  好家伙,赵哥儿尿了?

  方子晨见赵哥儿眉头蹙着,似是睡得很不安稳,还低低的呻/吟着。

  方子晨轻轻推他:“赵哥儿,赵哥儿。”

  赵哥儿还不清醒,喃喃的:“夫君?”

  方子晨有些紧张的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哥儿缓了口气:“肚子有点疼。”他反应过来了:“我裤子怎么湿了?”

  看他脸上浮起薄红,方子晨笑了下,而后下床穿了鞋子:“你应该是要生了。”感觉手被一把抓住,他回头先亲了赵哥儿一下,安抚道:“不要担心,没事儿的,我去喊人。”

  “嗯!”赵哥儿松开他。

  方子晨面上镇定,但双脚却是有些软,踩在棉花上一样,他先去喊了唐阿叔。

  因着赵哥儿‘预产期’也就这几天,产婆早就找好了,就怕着晚上生了,产婆家离方府远,怕耽误功夫,十月底那会儿他就将人接到了府上。

  不太放心,方子晨又让大厉去把黎艺盛喊来,人手不够,又让姜姨去铺子那边把阳哥儿和鱼哥儿他们叫回来。

  冷静的吩咐好,一应事情都安排下去,方子晨才回了房,蹲到床边,赵哥儿这会阵痛已经明显了,脸色苍白。方子晨心脏跟着紧了起来。

  产婆洗好手进来,见他在立马就哎呦一声:“方大人快快出去,产房污秽,大人快出去,夫郎交给老婆子我你放心。”

  她在方府住了几天,晓得方子晨是个好的,因此说话就没那些顾虑。

  “夫君。”赵哥儿觉得身体要裂开了一般,痛得让他冷汗直冒,他虚弱的抬起手,紧紧的揪着方子晨的衣袖。

  “没事儿,不要怕!”他抓起赵哥儿的手,攥在手中,一手轻轻将他脸上的发丝抚开,柔声安慰道:“赵哥儿,不要怕,我在外头等你。”

  赵哥儿眼眶穆然红了:“好。”

  不管是在村里还是在京城,男子向来都是不能进产房的。

  方子晨连连亲了他好几下:“产婆叫你用力你就用力,叫你深呼吸你叫深呼吸,其实没啥儿,你就当蹲茅坑一样,拉不出来就用力,我守在外头,为你加油打气,所以你不要怕。”

  “嗯!我不怕了。”赵哥儿说。

  方子晨却哽了。

  赵哥儿不怕,但他怕。

  方子晨不敢表现半分,怕影响士气,又絮絮叨叨说了会儿,产婆催得紧,方子晨才又亲了赵哥儿一下:“赵哥儿,我爱你!答应我,别让我当寡夫好不好?我没有你不行的。”

  赵哥儿:“······”

  产婆:“······”

  现在说这种话,似乎是不太合适。

  唐阿叔端着水进来,见方子晨还没走,刚儿产婆催,他说我说两句就走,这会儿了还没走,这两句真是够长。

  唐阿叔直接上手去拉他。

  方子晨紧紧抓着赵哥儿的手,像要被拆散分离的小情侣儿,嘶喊着:“赵哥儿······赵哥儿啊······”

  赵哥儿噗嗤笑了起来。

  黎艺盛刚进内院,一听这声音心里顿时一跳,二话不说扔下黎师娘赶忙就跑了进去。

  门哐的一声被关上,方子晨吸了下鼻子,见黎艺盛眼眶湿红,呼吸急促,分了两分心给他。

  “兄弟,你怎么了?”

  黎艺盛:“······”

  黎师娘也来了,府上忙了起来,烧水的烧水,方子晨壁虎似的贴在门上,仔细的听房里的动静。

  若是想进去陪产,产婆是拦不住他的,但方子晨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进去了帮不上忙不说,反而还扰得赵哥儿分心,接生孩子,还是得专业的人士来,赵哥儿已经够辛苦了,他不能在一旁添乱。

  血水一盆盆被端了出来,方子晨整个人都提心吊胆着,眼睛死死得盯着房里头,生怕少看了一眼,赵哥儿就会出事。

  冯嬷嬷回来后也进了产房里,黎艺盛过来拉方子晨:“先去坐会儿吧!孩子不可能出来那么快的。”

  确实是没那么快,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当第一声啼哭传来时,方子晨已经站得双腿酸疼不已,他勉强撑着墙才没有跪到地上,提着的那口气这一刻也终于呼了出来。

  一个下午,就短短的几个小时,恍如隔世,他从未觉得时间竟这么的让人难熬。

  黎艺盛激动起来,抓着方子晨的双肩摇晃着:“生了,生了。”

  “你不要这么激动啊!”方子晨拧着眉看他:“你这样,会让人误会的。”

  黎艺盛刚要说什么,方子晨又趴到门上去了,眯着眼猥琐十足的往门缝里瞧。

  赵哥儿浑身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全身脱力,他看见门外的那抹身影趴在门上动来动去,微微笑了起来。

  夫君,真的,一直在陪着他。

  房门离得近,他无数次听见黎师娘喊方子晨去歇息一会儿,寒风刮人冷,可方子晨都拒绝了:“不去,我得陪着他。”

  这一站就是一下午,那抹坚毅挺拔的身影固执的从未晃动半分,雕像一般,赵哥儿肚子疼痛难忍,可看着方子晨,他眼睛穆然酸涩不已,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这次有夫君陪着,夫君就在门外等着他,这想法一涌上来,他似乎感觉不到疼了,全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胎位正,产道开了,产婆说可以用力了。

  先头又是游泳又是散步,整个孕期,方子晨全方位的顾着他,让他身心一直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这会听着产婆的话,一咬牙用力,产婆哎呦一声。

  “主君,看见孩子了,再来一次。”

  赵哥儿听话的照做,揪着被子不住用力。

  孩子一会儿就下来了。

  唐阿叔赶忙抱起来,仔细看了看,笑了。

  孩子手臂上一点红,是个哥儿。

  赵哥儿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声音:“是,是哥儿还是······”

  唐阿叔把孩子抱近给他看:“回主君,是个小少爷。”

  哥儿生不出闺女,哥儿在大户人家里头也是统一喊的少爷。虽是这么喊,但大部分却是做女孩子培养,穿红戴绿。

  第二个赶着一样,老二刚出来,赵哥儿都没用力,只正常的呼着气,产婆又哎呦一声,说三少爷也出来了。

  顺的不可思议,产婆又高兴,又觉得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

  后头这个是个小汉子。

  听见都生出来了,方子晨推门进去,产婆和唐阿叔已经把孩子洗干净包好了,抱过来给他看,一嘴的好话。

  “老爷,您快看,两位少爷可俊俏了呢!模样好看得很。老奴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见过这般俊的娃儿!”

  “是啊是啊。”

  方子晨伸头瞄了一下,只一眼,就让他呼吸一窒,一口气直接差点上不来。

  他这两个孩子长得好像有点——刺激。

  当年猴子进化的时候,这两小子应该冲在最前线,进化得有些过头了,如今连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