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迟笑眉名字里虽然有个笑字，但是他本人一点都不爱笑，至少现在他笑不出来。
他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一抬眼正见到一个家丁提着刚采办的货物从廊前经过，便叫住他没好气地问道，“那个下作的东西还在不在门外？”
那家丁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那个在门口候了三天三夜的人，于是答道，“回庄主，还在。”
迟笑眉听了，将两道纤细飞扬的眉毛皱得紧紧的，背着手在屋子里又踱了一圈。
庄子外头等着的这个“下作的东西”叫做江天生。
自从迟笑眉在洛阳武林大会上力挫各路高手，名扬江湖后，这个江天生就厚着脸皮贴了上来。
像迟笑眉这样年少成名春风得意的江湖人士，厚着脸皮贴上来结交的人原本就不少。
有的人送给他黄金，有的人送给他宝马，还有的人送给他宅子、珠宝、美女……这些人不为别的，就为他手里的剑。
剑能杀人，也能救人。
他们希望结交了迟笑眉以后，不论将来是想找别人的麻烦，还是自己有了麻烦，都可以借他的剑用一用。
可是江天生和他们不一样；江天生既没有权也没有财，更没有金银珠宝香车美人。
他虽然生得比普通人要高大强壮，但他看起来就和任何一个初出江湖又想一举成名的穷小子一样寻常而不起眼。
他的面孔也生得并不英俊，幸好还算端正。只是他那张还算端正的面孔上总会堆着一种笑，一种迟笑眉一看到就生厌的痞笑。
江天生身无长物，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大概就是他那把勉强可以称之为剑的破铜烂铁。
正因为江天生背上背着一把剑，所以当他在酒楼里找到迟笑眉的时候，迟笑眉自然以为他是来向自己挑战的。
江湖中时刻都会有一战成名，也随时会有人黄沙埋骨。
若问现在江湖上谁的名头最盛，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迟笑眉，他在三个月里已经接连战胜了天下四奇中的七月流火戴炎、铁狮轩辕十四。
于是想打败迟笑眉的扬名的人也不在少数。
江天生大摇大摆走进酒楼时，迟笑眉正与一群世家名流子弟把酒言欢。
他一眼就认出了迟笑眉。
迟笑眉生得极为艳丽，用艳丽来形容一个男人或许古怪，但任何人见到他都会想到艳丽这个词。
那时的迟笑眉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红烛绸帐下更添艳色，只是他一双飞扬的眉减了女气添了锐气。
江天生永远都记得，那时迟笑眉正是敛着这双飞扬的眉，盯着自己这个和华贵酒楼格格不入的穷酸剑客，问道，“你也是来向我挑战的？”
这个穷酸剑客不答反问，“你就是碧锋剑客迟笑眉？”
迟笑眉知道自己在江湖中已经很有名，他有几分得意地答道，“我就是。”
他原本打算三招之内就打败这个穷酸剑客，再给他一些银两将他打发走，以示自己的慷慨。
可有谁知道这个穷酸剑客说出了一句让迟笑眉很难堪的话。
那个高头大马的穷小子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竟然说道，“迟笑眉，你比别人说的还好看，我很中意你。”
一个男人中意另一个男人，很多时候是中意他的武功，他的本事，他的人品。
一个有钱的富商若是对一个会武功的人说我中意你，那多半是要他做自己的保镖；一个武林名宿对一个后生小子说我中意你，那多半是有心要教他武功；
而像江天生这样开口就谈论一个男子的容貌，继而说“我中意你”，那自不必说，他是将迟笑眉当作女子一样来爱慕了。
迟笑眉的酒立时就醒了三分，他艳丽红润的脸庞也立时黑了三分。
他周围的世家子弟一个个脸上也都十分精彩，有惊讶，有嫌恶，有不屑，但在惊讶嫌恶不屑中都夹杂着一种看好戏的快意。
这些人有的是六大派的弟子，有些是慕容、南宫世家的青年才俊，他们或者他们的同门都或多或少在迟笑眉的手底下吃过亏。
现在迟笑眉“碧锋剑”的威名多少是累积在他们这些人没面子的基础上的。
他们之所以和迟笑眉结交，乃是因为他们是俊杰，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俊杰是很懂得怎么拍江湖名人的马屁的。
而且更重要的，今天这场酒宴是由“西子龙王”龙九作的东。
在江湖上没有人敢不卖龙家的面子。尽管今天龙九本人根本就没有来，他们这些俊杰还是很识时务地来给迟笑眉捧场。
可突然来了眼前这么一个人，说了一句这么让迟笑眉难堪的话，这些俊杰自然而然就变成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了。
江天生见到迟笑眉脸色发青，一直没有说话，忍不住又说了一遍，“我很喜欢你，能不能请你喝两杯酒？”
这样一句话，配合江天生脸上那种痞笑，突然就充满了轻薄的意味。
迟笑眉站了起来，这时他的酒已经全醒了，他朝笑眯眯的江天生走了过去，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若江天生只是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登徒子，说这些轻薄话，迟笑眉原也不必取他性命的。
但他偏偏是个会武功的江湖人，还当着这么多江湖人的面说这样一番话来羞辱自己，若是再不出剑，迟笑眉恐怕自己会被他活活气死。而且今日自己若不给他一个教训，日后这件事传出去，被人添油加醋一说，就会有许多难听的传闻。
所以还没等江天生反映过来，碧锋剑就出鞘了。
二
碧锋剑顾名思义，迟笑眉的剑锋在出鞘的时候看起来如碧玉一般，但他的剑其实和普通的剑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他的剑招。
因为他出剑的速度十分快，在普通人的眼里剑锋就化作了一道碧光。
现在这道碧光正直向江天生的胸前而去。
这一剑叫碧落黄泉，是迟笑眉剑式中的最后一式，也是他的杀招，至今为止在比武中若不是性命相搏，他不会用这一剑。
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
真的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吗？世界上原本就没有绝对的事。
只见那个穷酸剑客似是怕极，大叫一声“啊呀”，便抱头鼠窜，姿势极为难看地倒在地上滚了一圈，他身材高大，动作难免笨拙，一时将桌上杯盘撞倒在地，乒乓之声不绝，甚至有一些菜汁沾上迟笑眉一尘不染的衣服。
迟笑眉万万没有想到这人竟然能避开自己的杀招——有资格让自己用这一招的敌人，是万万不会用这种难看的方式躲避剑招的。
这个穷酸剑客也真是凑巧，竟然误打误撞躲开了迟笑眉一剑。
这时早有十几双眼睛看过来，他们在等迟笑眉的下一步。
迟笑眉心里也知道，自己一剑没有杀了这个无赖，就绝不能再出第二剑了。
以他现在的名声和地位，若是传出去自己使了两次杀招，为这样一件事，杀这样一个无名小卒，是很丢脸的。
若是传到他想要挑战的那位前辈耳中，恐怕那位前辈就不屑与自己一战了。
于是迟笑眉放下了剑，也不顾这穷酸剑客衣服上沾满了酒水肉汁，便伸手一把抓住他，将他从窗口抛了出去。
酒楼是西湖畔的石舫，窗外自然就是湖水。
但听“扑通”一声，那穷酸剑客被抛进了水里，四周围那些青年才俊便都纷纷挤到窗口来看，却见那人一入了水就没了踪影，再没有露出头过。
等他们转过身再去找迟笑眉的时候，却发现人已经走了。
三
迟笑眉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闹剧，那人被自己修理过后就会知难而退。
谁料到第二天一早，迟笑眉住的客栈房里就忽然有人送来了一条刚煮好的西湖醋鱼。
迟笑眉莫名其妙地与桌上这条鱼大眼瞪小眼，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嬉皮笑脸的声音道——
“你好心送我下西湖游水，我也没别的东西送你，就捉了条鱼来请你吃。”
迟笑眉一回头，就见到窗框上坐着个人，脸上正带着令人生厌的笑容。
是昨天那人。
迟笑眉隐忍着没有发作，只道，“阁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还请回吧。”
那人笑道，“既然心领了，那是不是表示我可以请你喝酒？”
迟笑眉面上难掩厌恶，“我没有这样说过。”
那人奇怪道，“我喜欢你，和你交朋友，有什么不可以？”
迟笑眉冷声道，“阁下自重，勿再轻言欢喜。”
那人跳下窗台来，豁地一步窜到迟笑眉面前，低头问道，“真奇怪，我夸你漂亮，你生气；我想和你交朋友，你也生气；我想请你喝酒，你竟然把我丢到湖里去。我还以为你名字里有个笑字，是很爱笑脾气很好的人。”
迟笑眉冷不防被他贴到面前，骇了一跳，忙退后几步，像是在避什么洪水猛兽，心想，这个人堂堂八尺男儿，居然喜好男风，我当可一剑杀了他。可我若真为此事要这么个人的性命，也未免得显得我太心胸狭隘了。
迟笑眉打定主意，只有将他撵走。
于是迟笑眉冷着脸道，“我脾气便是这样，你若是受不了，便打消了你心里的念头。”
那人急忙道，“我怎么会受不了？我既然想同你交朋友，你脾气再坏，我也只有接受了。”
迟笑眉瞧着他一脸轻浮笑容，心头郁结，暗想这个人真是好不要脸，我也不必与他多费口舌。于是“刷”地一下拔出剑来，说，“这把剑你看到了。这把剑不仅赢过白青双剑、天山紫电、风血一刀、温氏铁戟、南宫钟、慕容无双，六大派的首徒，最重要的是赢过轩辕十四和戴炎。和这些人比起来，你的武功怎么样？你是不是我的对手？”
那人听了这些人的名字，脸上非但没有惊慌之色，反而笑意更浓，道，“这些人我又没有与他们比试过，我怎么知道自己的武功是比他们高还是比他们低。”
迟笑眉直被他气得够呛，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存心装傻与自己作对，这些人谁不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更何况还有前不久自己刚战胜的天下四奇中的两位名宿；眼前这人其貌不扬，还妄想与这些名人平起平坐，实在不自量力。
迟笑眉原本想以自己武功将他吓退，谁料这人不仅是个无赖还是个白痴，竟然不晓得自己碧锋剑的厉害。
迟笑眉于是也不愿再与他多做纠缠，收剑回鞘，打开门就要离开。
那人偏偏又叫住自己，道，“喂，眉眉，你去哪里？”
迟笑眉听到“眉眉”二字简直没有气得吐出一口血来，他转头怒道，“你怎么没有在湖里淹死！”
说完他将门重重一摔，就由楼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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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久以前的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