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种预感持续了许久，大渝人多迷信，宋时璟担心自己会难产，于是九个多月时主动要求去寺庙住两天，为孩子吃斋祈福。
厉明野依他，着人备了马车和船，因着寺庙建于山上，他还特地雇了几个经验老道又结实的轿夫，把宋时璟稳稳地抬上去。
厉家是向来不信这些的，可秦王妃秋兰信，怀着厉明暄时便好几回来这庙里吃斋礼佛。彼时老秦王带兵在外不着家，陪她来的多半是厉明野，因此熟门熟路，将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
到山上后，两人随小僧进入寺庙，见过住持。
住持引他们到歇息处放下行李，简单安置，然后在寺庙内走了一圈，逐一讲释各殿所供奉的神佛。宋时璟听得仔细，全凭厉明野给他看路，磕了绊了都有人扶着，到膳食堂才发觉厉明野是牵着他的手走了一路。
“……”宋时璟抽出来，藏肚子下相互捏了捏，感觉手心发烫。
庙里的斋食口味清淡，但分量很足，厉明野知宋时璟挑食，提回来的食盒先独自捣腾了一遍，把宋时璟爱吃的全挑过去给他，不爱吃的则挑来自己盘里。
宋时璟微赧，板着脸责他不敬。
厉明野却笑，没规没矩地伸手捏他下巴，说别怕，这儿没摆神佛，瞧不见的。
饭后短歇，然后到殿里跪坐礼佛。
宋时璟很诚心，姿势板正地跪坐在蒲团上念诵经文，累了才让厉明野扶他起来走动走动，过一会儿又跪下去继续。
他如今月份大了，平日小腿时不时便肿胀抽筋，夜里总难以入眠。
厉明野被宋时璟闹醒了，会起来烧水给他泡脚，一边泡着，另一边架在床边帮他揉捏按摩。
这些事以前是秦王妃身边伺候的嬷嬷做的，老秦王在家时大抵也做过，此时换到厉明野亲历，才知怀胎十月的确是很受累。
今日这么跪坐了两个时辰，夜里宋时璟又难受得厉害，厉明野点了灯起来给他按，半宿过去也没能舒服，倒把人困得睁不开眼了，歪着脑袋靠在床栏边，眼皮也耷拉着，只右手还软软地护在肚子上，不肯放下。
厉明野唤了他两回名字，宋时璟都应了，到第三声才回神厉明野在逗他，哼了声，嫌他烦人。
“想看你有没有睡着。”厉明野换了另一边腿按，“还很难受？”
“嗯……好些。”宋时璟掀了掀眼皮，不为看厉明野，只垂下来看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缓慢轻抚着，“快要生了吧。”
厉明野半晌道：“大夫说还有半月。”
“那也快了。”宋时璟看了厉明野一眼，“给它取什么名字？”
厉明野避重就轻，说还没想好。
宋时璟摇摇头：“可别指望我想。”
他眉眼低垂，嘴角挂着几分浅浅笑意，在烛光映照下显得很温柔，不像初见时那般浑身是刺，满脸都是不甘与防备。
厉明野看得有些愣，想宋时璟话里的意思，心头又不合时宜地泛起酸麻。
“这也是你的孩子，你不能想？”他语气淡淡，假装不在意。
“我生下孩子便要离开，还想什么名字。”宋时璟却没给厉明野分毫回转余地，很轻地笑了笑，“最好别让孩子知道我，有你一个父亲足矣，我也能……少些牵挂。”
厉明野半晌才道：“太子殿下好狠的心。”
宋时璟没答话，抬眼对上厉明野深沉的目光，很快别开了眼。
走的那日天下着阴雨，山路湿滑，几个轿夫谨慎再谨慎，还是难免有些颠簸。
到山下宋时璟脸已经白了，一直忍着没作声，直到厉明野抱他上马车才紧攥着他的衣袖，声音颤抖地说自己肚子疼。
“怎么……”厉明野当即催马夫赶再快些，“大夫不是说还有半月？”
宋时璟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抓他，指尖都发了白，满脸冷汗地摇头说：“不知道，可能……可能马上要生了。”
厉明野坐到他身侧，搂着他低声安慰：“无碍，还没见血，等回了家就生。”
宋时璟靠在厉明野怀里，被颠簸和剧痛交相折磨着，恍惚间又想起最初得知有孕喝了落胎药那晚做的噩梦，徐大夫端着一盆血糊糊的东西给他看，里头有张孩童的脸浮出来，哭着问他为什么不要它。
他没有不要啊。
别哭了。
很快……爹爹就会把你生下来的。
宋时璟闭着眼想。
生产过程艰难而漫长。
宋时璟时醒时睡，每回睁眼身边都围满了人，有大夫和稳婆，厉明野离他最近，一直握着他的手问感觉如何，疼不疼。
这是什么傻话，生孩子哪有不疼的。
宋时璟没气力回话，仿佛叫人劈开了两半，疼得只死死咬住厉明野递过来的手臂，没多久又昏了过去。
太累了。
他沉在无边黑暗里，疼痛如影随形，但手由始至终都被温暖紧握，带他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宋时璟掀起眼皮，在慢慢恢复清明的视线中看见屋里点着灯，忙进忙出的人都散去了，只余一个没帮上忙还净问傻话的厉明野，依旧握着他的手守在床边。
“醒了？”厉明野一开口便咳了咳，声音哑得仿佛几日未进水，“难不难受，要叫大夫来吗？”
宋时璟摇摇头：“孩子呢。”
厉明野神色一僵，不答，松了宋时璟的手起身倒水来，喂他喝了小半杯。
“孩子在哪儿，”宋时璟又问，“已经让人抱走了？”
厉明野沉默坐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看着宋时璟。
“……好。”宋时璟目光黯下去，随即了然地笑笑，“这样也好，它是你的孩子，不必让我知道。”
他不再看厉明野，推开被子坐起来，一边下床一边道：“我打算明日便启程回大渝，走前想与福安见一面，还望将军代为安排……”
“站住。”厉明野抓住宋时璟的手臂，冷厉又阴狠地盯着他，“我什么时候许你走了？”
这数月来厉明野待他几乎言听计从，耐心照顾，宋时璟都快忘了他还有这样凶神恶煞的一面。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宋时璟为自己心里曾对厉明野有过的片刻悸动深感不齿。
“将军亲口所言，待生下孩子便放我离开，如今又要反悔？”他坦荡回视。
厉明野道：“可你没生下来。”
宋时璟愣住：“……什么？”
“你没生下来孩子。”厉明野攥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如刀割般残忍道，“身孕是假的，是我喂你喝的假孕药。你根本没怀过孩子，都是假的啊，太子殿下。”
“不可能，这不可能。”宋时璟难以置信地摇头，煞白的脸上满是惊惶，“我看着它一点点长大，它还在我肚子里动，怎么……会是假的？”
厉明野在骗他。
厉明野这个疯子。一定是他。
为了不让他走，竟拿孩子是假的来骗他。
孩子去哪儿了？
他的孩子呢？
他的孩子在哪儿？
他的孩子，他的孩子……
宋时璟瘫软在地，眼前仿佛有无数团血糊糊的东西围住他，每张脸都在笑，可一张嘴便齐齐发出尖锐的哭声，争相凑过来问他，爹爹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不要我啊。为什么把我杀掉。
为什么，为什么。
爹爹，爹爹，爹爹……
我们都是爹爹的孩子呀。
“啊——”
宋时璟崩溃地凄叫一声，挣开厉明野猛地撞向床柱。
“宋时璟！”厉明野竟没能拉住，心口仿佛被这一声凿出了深洞，冷风穿胸，浑身如被埋雪地三天三夜般发着僵，只来得及接住骤然倒下的宋时璟。
“来人！”厉明野跪在地上，徒劳擦着宋时璟额角流不尽的血，震声怒吼，“叫大夫！”
----
接下来请期待厉明野的表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