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销百忧>第27章 和风

  温绪之去接墨沉霜那一日浓云压着天色,他没让扈绍陵跟着,一个人等在监牢的院外。

  他是如此贴心,不再向前去,将门口的那一段路留给墨沉霜独自走。

  院门古旧,两边的白石雕染了灰色。外面是漫地的夏草葱郁,温绪之青衫木簪,揣着袖站在其中,带着一种相融的沉静感。

  小铃铛的声响转过门侧,温绪之听到了,却没有急切地迈步相迎。他看到了熟悉的侧影,比他记忆中的高大了些,墨色的衫脏了,束发的带子破旧,但这并不影响少年的挺拔。

  墨沉霜看到了温绪之,他停下脚步,站在温先生面前微微垂首。

  他们明明只是一个月未见而已,两个人却都觉得如隔数载。面对面容易显出身量,墨沉霜比温绪之高出很多,然而他的气势并不如此,反倒像是寻到了安逸。

  墨沉霜很沉默,侧脸上带着一点脏。温绪之善解人意地先开口,轻声道:“墨沉霜。”

  从层云中泄下来的阳光晶亮轻盈,带着温绪之的眼眸无比温柔。墨沉霜盯着看,甚至不愿意眨眼。他喉结滑动了几下,声音涩哑道:“温先生。”

  “嗯。”温绪之应了一声,手从袖中出来,露出洁白的腕。他问:“予霖呢?”

  天光点不亮墨沉霜漆黑的眼,他道:“死了。”

  温绪之变了脸色,墨沉霜抿了下干裂的唇,道:“病死了。”

  温绪之没有说话,他想问原因和时间,但又觉得不合适。想他当年的策论被翰林借去抄摹,登坛论辩就能引得京都风云起,如今对着墨沉霜却反复斟酌,找不到要说的话。

  “高烧。”墨沉霜像是察觉出了温先生的踌躇,他道:“狱里没有药。”

  他的眉宇压得低,神情说不上是晦暗还是平静。他的眼分毫不挪动,还是与温绪之对视,道:“尸体在狱中仵作那里,等我爹娘去了,我一起去接。”

  这话中毫无波动,那是在经历了许多的漠然。戾气被藏起来,但还是被温绪之察觉到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在眼里露了悲伤。

  此刻的风很和熙。轻盈地鼓动着他青色的宽袍,还带来了墨沉霜身上的味道。温绪之不动声色地闻了下,终于在这气质与先前浑然不同的少年身上找到了一点保存下的回忆。

  马车就候在道边,温绪之示意,与墨沉霜一同往过去。墨沉霜上了马车,温绪之没入内,坐在外面亲自驾车。他将这安静的车厢留给少年,垂帘一落,他也没有回头。

  通往郡外的路有些颠簸,温绪之收着缰绳,让马匹跑稳,道:“这几日就先与我一起住到瑶城官驿?”

  车厢里沉默了片刻,然后墨沉霜低低地“嗯”了一声,温绪之听见了,就没有再开口。他们并不赶时间,温绪之背靠着车厢外面,双眸在划向面颊的风里半眯,像是惬意,也像是陷在了某种思绪里。

  那风滑过了温先生的面,在车帘晃动时又触到了墨沉霜。少年这两个字用在他身上已经有些违和,不过一个月,年轻人从里到外就都已经变了。他的手紧握成拳,安静地俯身偏头,透过那帘子看温绪之,直看得红了眼眶,也不肯挪开目光。

  他知道温绪之的身份,也知道温绪之为他所做的一切。得知温先生还活着时的欣喜他忘不了,可一同深刻心间的还有墨予霖柔软冰凉的身体以及父母的死期。

  墨揖山必须死,连带着墨家,这是他们欠鹿溪镇的。然而温绪之救了他和墨予霖,虽然墨予霖没能出来。温绪之保他们的命,给他们从头来过的机会,却没有承诺带着他们生活,这是独属于温先生的一贯的温柔和淡漠。

  然而他今日一个人走出来,身心空彻,却发觉他只想见到温绪之。

  他走向院门时很慢,好像如果找不到温绪之,他就会在此刻此地溃不成军。下一瞬他看见了那静立在石雕旁的人,想念还是狂热,喜悦还是羞耻,那些情绪他说不清,他只知道他移不开眼,千言万语转在嘴里,最终归于无声。

  温先生青衫出尘,与他在牢里臆想过无数次的一模一样。就是面色有些苍白,不知是什么原因。

  墨沉霜心怀愧疚,可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思。他甚至希望温先生的劳累和苍白都是因为自己,因自己担心,因自己操劳。可这想法令他感到羞耻,他咬紧了牙,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

  他清楚自己所求,但原先的墨家大少已经死了。

  如今的墨沉霜配不上温绪之,他甚至不敢确定温绪之是否还会像从前那般待他。

  风过无痕,这样的微凉在夏日里转瞬即逝,留下年轻人紧锁的眉和通红的眼。

  到达官驿后温绪之去打点,墨沉霜跟在他身后,像是寻着了主人的犬。奇怪的是他分明是跟随的那个,那双眼看出去,就让厅中的人愣神,然后都从温绪之身边闪开了。

  温绪之掏出文书给驿馆里的人审阅,待那人看过后又拿回来。

  “户籍和文书,”他将东西递给墨沉霜,神色平静,“往后还与过去没什么两样。”

  这话背后的意思墨沉霜明白,他伸手接过来,其实垂眸时只盯着温绪之的指尖。一旁驿馆的人问了什么,他也恍若未闻。

  直到温绪之轻轻地咳了一声,道:“墨沉霜?”

  “嗯?”墨沉霜抬起眼,他的回答像是本能,低声应道:“温先生。”

  温绪之微笑,问道:“是与我一间房还是单独住一间。”

  墨沉霜不说话,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温绪之,希望能从温先生的神情间看出对其中一个选择的偏向。然而温绪之非常平静,连眨眼也是缓缓的。他不是没能觉出墨沉霜的别扭,但他明白这年轻人的经历,他几乎与墨沉霜腹心相照,他让墨沉霜选择,什么都可以。

  墨沉霜嘴唇翕动,道:“我想......”

  “分开住。”出声的人推门而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冲劲儿。那锐利的目光短暂地停在温绪之身上,像是打招呼,然后就只看向墨沉霜。他对驿馆的人扬手,道:“给这小子再开一间。”

  这人应是地位不低,驿馆的人立刻躬身照办。墨沉霜没有开口,他看着温绪之转身露了无奈,道:“硒骏。”

  扈绍陵这才没再看墨沉霜,转头注意到了温绪之的脸色,急道:“怎还不回去休息?你的......”

  “硒骏。”温绪之出言打断他,对墨沉霜抬手,道:“这位就是墨沉霜。”又转了身,“墨沉霜,这位是扈绍陵,玄疆省布政使,你得叫声扈大人。”

  扈绍陵冷哼一声,心道这是宠成了什么样,连声称呼也要解释。那边儿墨沉霜已经行了礼,一直拘着,等他来免。

  然而扈绍陵却没让人立刻直身,他的眼微紧,将这年轻人仔仔细细地看了。

  宽肩劲腰,从袍下伸出的腿笔直又长,脏破的衣也挡不住朝气。其实说朝气也不对,就是种十足的气势,竟还很内敛。扈绍陵目光稍抬,见那面孔也是英俊,眉眼颇深,这会儿垂着眸,但他几乎也能想象这人犀利起来的模样。

  他不吭声,温绪之就伸了手,压着墨沉霜的小臂,结束了他的礼。

  墨沉霜也不抬头,就是在温绪之收手回去的时候颤了颤睫。

  扈绍陵看到了他的小动作,玄疆的斥候不是白给的。他抱了双臂在胸前,道:“你就是墨沉霜。”又问:“刚回来?”

  墨沉霜点头,没有说话。他和扈绍陵对视,这人算是他认识的第一位温绪之旧时的朋友,狭眸精明,身材高瘦,和温绪之的气质很不一样。

  扈绍陵问:“谢过你温先生了吗?”

  温绪之一愣,递过去个眼神,然而扈绍陵没接,就等着墨沉霜回答。墨沉霜的唇缓动,沙哑地道:“没有。”

  他的回答惹怒了扈绍陵,当即变了色,质问道:“那你还在等什么?”

  “硒骏......”温绪之握住了扈绍陵的手腕,微沉了声想说什么,却被扈绍陵抬手制止了。

  “温先生,你休尽向着他,惯坏了不是好事。”扈绍陵皱着眉,对墨沉霜道:“知道温先生为了你们家的事废了多少功夫么?我只要你一声谢,竟也是没有的。”

  铃铛摇晃发声,墨沉霜没有说话,只看着温绪之拉着扈绍陵腕的手。这沉默让扈绍陵忍不了,伸手欲拽他过来,同时道:“不识好歹的小崽子!我今日就告诉你,你可知温先生是什么身份,他为了你寻去牢里,被那天杀的胡守业——”

  墨沉霜倏地抬了眼,却没能等到后半句,因温先生的音中含了急切,先抬声打断道:“扈硒骏!”

  扈绍陵被叫了全名,见人真要动怒,这才将没说完的话含糊地泯了下去。他见墨沉霜关切地看着温绪之,没好气道:“看什么!就这么看有用么!我看你是真......”

  “硒骏。”温绪之都记不清这是他今日第几次叫这人的名字,他眼神冷了点儿,看得扈绍陵转了头,才没再说话了。

  温绪之也侧身,对官驿的人道:“不用劳烦安排房间了,我院儿里有空房,就让墨公子住那里。”说着对墨沉霜颔首,道:“走吧。”

  扈绍陵目送了两人,眼中的冷消散了几分,但还是不怎么愉快。

  官驿中住的都不是普通人,一人一院儿,皆是正方的四合。温绪之让人仔细收拾了他院中的空房出来,只给墨沉霜住。

  他将人送进屋,自己上了阶却没进去,只在门口道:“晚饭有人送来,早些沐浴歇下。”他犹豫了片刻,又道:“莫要想得太多。”

  说着颔了首,就要离开。

  墨沉霜忽然道:“温先生。”

  温绪之转回身,“嗯”了一声。

  “温先生,我......”墨沉霜的声音低沉,带着令人难过的暗哑。他的声音在“我”字后落了下去,再也没能出声。他看着温绪之,胸腔里有点痛,眼眶也是。

  温绪之背后的天空是郁蓝色,厚重的云遮挡晚霞,光和阴影一起落下来。温先生的眼似乎有一点湿润,他看着挣扎在沉默里的年轻人,没有等下去,平和地道:“早点休息,就在一个院里,有事便来唤我。”

  说着露了浅淡的笑,转身下阶。墨沉霜目送他回屋,也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晚间落了雨,夏末的炎热被这点冰凉压住了。墨沉霜的屋里很安静,能够清晰地听到雨滴声噼啪,都打在檐顶的瓦上。

  有人叩响房门,不等墨沉霜问,便道:“是我。”又不耐烦道:“开门。”

  墨沉霜走过去开门,来人抓着把还在往下滴水的雨伞,颇为冰冷地看着他。墨沉霜侧身让他入内,行礼道:“扈大人。”

  扈绍陵毫不客气地进屋,见那桌上就点了一支烛,送来的饭菜倒是吃得一点儿不剩。他哼一声,道:“你倒是好胃口。”

  墨沉霜关上门,并不接扈绍陵的话,只是道:“扈大人请坐。”

  扈绍陵落座,墨沉霜站在一边,也不知是在守规矩还是不想和扈绍陵同桌说话。扈绍陵指尖毫无节奏地敲在桌面上,借着昏光,将这年轻人又好好看了看。

  这会儿墨沉霜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屏风后就是浴堂,里面的衣裳都是温绪之一早就备好了的,除了腰间的铃铛,从头到脚都换了新的。他的脸和发都洗干净了,人显得比下午还要英俊些。

  “还成,”扈绍陵摸了摸下巴,还是面无表情,道,“但你还是配不上温先生。”

  烛光晃动跳跃在墨沉霜的眼中,他显得很平静,就这样看了扈绍陵一会儿,道:“嗯。”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开口与扈绍陵说话,他道:“我知道。”

  扈绍陵挑眉,但他很快就将那点惊讶压了下去,道:“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又问:“那你如何打算?”

  “我,”墨沉霜露出了木纳的神情,缓慢地道,“我不知道。”

  他是如此的不知所措和坦诚,倒让扈绍陵一愣。他道:“既然如此不开窍,那么我来告诉你。”他伸出手指,“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走,滚得远远的,再别让温先生看见你。要么,留在温先生身边,伺候温先生一辈子。”

  墨沉霜垂了眼,手指不自觉地摩在那串银铃铛上。他露出了不该在他这个年纪露出的疲惫,竟看得扈绍陵也有点不忍心。

  扈绍陵问:“小子,今年多大了?”

  墨沉霜道:“十七。”

  “嗯,不小了,但还有那么些年可活。”扈绍陵向后靠身,状似懒散道:“我实话告诉你,我是想让你选第一条的,因横看竖看你也不是能与温舒尘比肩的人物。”

  他稍顿,静谧中只闻落雨声。

  扈绍陵道:“温先生离开京都,远非是因为无法出人头地,他若是想,只需一声,内阁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就是因他离去,如今的徐阁老才撑了下来,可这就是温先生的性子。他喜欢山水,寄情天地,轰烈一场拂衣而去,是独一份儿的洒脱和自在,温舒尘就是与众不同,庙堂也束缚不住他。我原先以为他更喜孑然一身,也不知你这小子有什么样的能耐,竟得了先生这般青睐。”

  墨沉霜安静地看着他,那漆黑的眸露了犀利。年轻人动了下嘴角,像极了犬兽。

  “你这小子,真是......”扈绍陵叹了一声,缓缓敛了笑,像是陷入思绪,半晌后又道:“我赶不走你,温先生也不会让我赶走你。况且你也该留在温先生身边,做牛做马地回报。我来问你,温先生为了你的事,被胡守业所伤,又跪地求于南霄的布政使和按察使,这些事你知不知道?”

  墨沉霜的眼黯下去,良久后才涩声道:“我......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扈绍陵不满地冷笑,“温先生宠你宠得没边儿了。”

  他才不关心墨沉霜是什么反应,快语速地将温绪之前后的事都讲了,甚至还提到了温绪之曾经在玄疆的功绩。他今夜来就是要看墨沉霜的态度,然后是进是退再说,话他放在这儿,剩下的都该墨沉霜来做。

  “旁人觉得你配不上温先生,你自己呢?”扈绍陵最后道:“若是你自个儿往后退,那才是真对不起温先生。进牢里走了一遭,该不会是就此吓破了胆,要越发束手束脚了吧?”

  “没有。”墨沉霜盯着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阵。他重复道:“我没有。”

  “话别对我说。”扈绍陵站起身,不看墨沉霜,嘴里还骂咧道:“妈的,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小子,年纪轻轻倒瞻前顾后。”

  说着犹自拿过伞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道:“走了,别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