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销百忧>第8章 彩头

  带着湿意的风撩拨溪水,两人离得这样近,温绪之的发缓缓起落,碰到了墨沉霜的束袖。

  “温、温先生。”墨沉霜忽地从温绪之脸上挪开眼,半身僵硬地紧张道:“发,咳,发好像,剐着了。”

  温绪之闻言垂眸,果见墨沉霜的腕上正缠着他的发丝,就挂在那束袖上的精细银纹上。他伸手去解,墨沉霜就更局促了,一个劲儿地道歉,又问:“可拽着了?”

  “无事,”温绪之飞快地收指,道,“好了。”

  墨沉霜帮他把最后一缕摘下来,这本就是松手就行的事,他却把发放进了温绪之的掌心。温绪之下意识地绕了下,墨沉霜盯着那柔软的乌黑卷着雪白的指尖,喉间又动了动,然后飞快地看向远方。

  正巧此时水面的台子上响起歌声,周围人声渐缓,两人也跟着一起看出去,虽都不动声色,却稍微分开了些距离。

  温绪之没有再看墨沉霜,他扶着石桥边沿的指动了动,终于专注在演出上。

  阳南溪尽头的背景被群峰铺就,山中碧草翻天,水面倒映着深浅绿色。那台上只剩一男一女,正用九黎话对唱。

  两位歌者都很年长,发已尽白腰也微偻,但唱歌时并不配乐,只闻声音深厚旷扬,由缓而入。九黎族古老的语言响在青山绿水间,有种毫不突兀的轻盈感,让听者有落泪的冲动,又恍觉身在仙班幻境,纷扰远离,只想长久地听下去。

  一歌毕时山间只剩余音回荡,九黎族的青年男女们纷纷上到水台和木舟,五彩的衣夺目的银,从鹿溪镇来观看的人回神呼喊,边儿上的乐声也再次响起,瞬间又热闹起来。那台和长舟上的人都有动作,舞蹈时相互挽手,男女间也无避讳。有的青年捧着木竹做的簧管乐器,非常有趣,是大乘别处没有的。

  有条长舟离石桥很近,上面有位年轻男子就在吹奏,温绪之觉得很新奇。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就见那青年又将腕上的银镯摘下来,递给了身侧的女孩儿。

  那九黎族女孩看见了,抿唇笑起来。她从袖中掏出巾帕,垫着接了银镯,戴到自己手上。那青年立刻露了羞涩,和女孩对视片刻,然后两人竟牵了手,周围人高声庆呼。

  温绪之看得也带了笑,明白这大概是九黎族的求爱方式,和他过往所见的三书六聘很不一样。这么一想倒是勾起了点别的回忆,眸中惯存温润被一种近似忧愁的情愫覆盖,让他在这热闹里独自无可容纳,也不被接纳。

  墨沉霜立刻就察觉到了。

  其实要感受到温绪之的变化很难,但是他就是能次次捕捉。身侧这个人很奇怪,任何神情都很端庄,心绪内敛,偶尔露出什么也都可以说是轻浅,但全部毫无预警。这代表温绪之心中有事,虽面上扛得住,但他的过去似乎不那么愉快,尽管墨沉霜并不了解。

  “温先生,”他微俯首,道,“温先生。”

  温绪之几乎是立刻就抬起了眼,墨沉霜忍着没有退后,在人群的嘈杂声中问:“你喜欢吗?”

  这问题几乎要被人声隐没,但温绪之还是听到了,还说了什么。然而这回答墨沉霜却没听清,于是他俯身,让耳朵靠过去。

  正巧温绪之稍微踮了踮脚,气息扑打在墨沉霜耳廓,让他忽地感觉到了什么。

  但他没有动。

  然后他听到温绪之尽力地大声说话:“你是说景色吗?还是亚努节?”又稍顿,道:“都挺喜欢的。”

  墨沉霜飞快地直起身,道:“那就好。”

  温绪之对他笑笑,眼里的那点深沉还是没有散,就这样一直到青年奏芦笙少女舞花帕的景接近尾声。年轻人们还没有尽兴,舞完了也不撤,那台上支起架子,红绸彩头摆好,少女们嬉笑着退向四周。

  温绪之不解其意,侧头问墨沉霜:“这是做什么?”

  “这是要让小子们比射箭,跳高跳远攀刀架。”墨沉霜微微低头,在他耳边道:“斗技赛勇,给女孩儿们看。”

  他说的不错,芦笙舞和这些比拼都是九黎族青年们吸引姑娘注意的仪式,其实不止九黎族人,温绪之见有不少鹿溪镇的年轻人也争相加入。赢了的都将彩头递给一旁观望的女孩儿,想来都是心上人。

  有的女孩儿接了,有的轻摆了手,那就大概是有缘无份。

  温绪之还想再问什么,身侧却一挤,有人费力地分开人群。不高的少年穿着鲜艳的九黎小袍,脸上还带着汗,鼻尖和额头都亮晶晶的。

  “霜哥!”尤羽乌卡过到近前,又看到了温绪之,道:“霜哥,你果真带温先生来了!”

  “嗯!”墨沉霜转身,抬臂挡了一下,没让尤羽乌卡到温绪之近前,握着他的手臂转到自己那边儿,问:“你怎么不去比?”

  尤羽乌卡有点害羞,道:“我、我还小呢!”

  温绪之对这位稚气未脱的九黎族少年印象深刻,也记得这孩子昨日卖力干活的样子。他对尤羽乌卡微笑,见人脸红扑扑的还在冒汗,就问:“你时才也跳舞了吗?”

  “没有,”尤羽乌卡羞涩地笑,回答道,“刚才的是芦笙舞,寨里想要娶妻嫁人的才去跳,我、我年纪还小呢。”

  “原来是这样,”温绪之也笑了,虚着一拱手,“我先前不知,冒犯了。”

  这样文人的礼在此处真的不多见,尤羽乌卡更不好意思了,摆手道:“没、没冒犯......”

  “冒犯什么?”墨沉霜背靠在石桥栏杆上,抱着双臂有点不爽的样子,对尤羽乌卡居高临下道:“你也不小了,估计就明年吧,别管是跳舞还是爬架,这台子你也得上。”

  尤羽乌卡嘿嘿笑,道:“那也,那也没什么不好。”他有点害羞,于是又学着他霜哥先前的样子道:“我,那个,我不着急。”

  “着急也行,又不丢人......”墨沉霜在阳光下半眯了眸,道:“娶媳妇嘛,能有什么不好。”

  眼看着他将尤羽乌卡调侃成了熟柿子,温绪之不忍心,想要开口,却被人群一推,声音又隐在了忽然响起的嘈杂声中。台上鼓声阵阵,时才射出一箭的小伙子还拿着弓,却有些垂头丧气,周遭几人也是。

  此时已到了这场射箭比赛的最后,人与靶之间的距离已到最远,滇阳寨和鹿溪镇的不少青年都上场尝试,可还没有人射中靶心。

  尤羽乌卡眯眼看了半天,又抬头看他霜哥。墨沉霜还抱着手臂,靠在温绪之身边,稍微露了不屑的表情。

  “霜哥,”尤羽乌卡道,“你功夫好,试试呗。”

  墨沉霜嗤了一声,放下手臂道:“不去。”他飞快地瞟了眼身侧的温绪之,又看回尤羽乌卡,“我又不是要娶亲。”

  “赢了彩头能送人,不一定是姑娘,自己留着也好啊!”尤羽乌卡兴奋道:“霜哥,这儿也就你行,露一手吧!”

  墨沉霜想了想,台上还有人尝试,但确实难以射中,周围人也安静下去,眼看着要扫兴僵局。他垂眸看向温绪之,低声问:“温先生想看吗?”

  温绪之其实根本没听见他两人的对话,蓦然听着墨沉霜叫自己,才从水台上移开眼。他看向墨沉霜,笑着“嗯?”了一声。

  然而这声代表询问的话墨沉霜没听见,他就看着温绪之薄唇静抿,将这笑容当成了同意和鼓励。

  “温先生,”他大声道,“看我的!”

  说着竟纵身翻过了桥上的石栏,在一片惊呼声中跃下去。温绪之也吓了一跳,却没来得及拦人,那柔软的袖就已经滑过他的掌心。温绪之俯身望过去,却见墨沉霜已落在近前的一条长舟上,还抬头对他笑了笑。

  温先生松了口气,这才直了身。

  那舟上有人撑着长蒿,送了墨沉霜到台前。少年利落地撩袍上去,和台上的几人打过招呼,再到另一边拿弓。

  人群有人叫出了“墨大少”的名儿,周围立刻一片点头,温绪之留神听了听,竟听的都是怀疑的话。原是因为墨沉霜很少在人前露功夫,往年的亚努节也不会参加。

  尤羽乌卡见温先生皱了眉,就凑上去,道:“温先生,不必担心!”他很自豪,“霜哥的功夫是他家专门请了武术先生教的,而且这些年他时常押货,都是单独去,已不用跟着他爹,身手很厉害的!”

  温绪之其实也不知道墨沉霜家中如何,押货一词听着新鲜。但此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扶着栏杆的指都收紧了,心不在焉地对尤羽乌卡点点头,就看着墨沉霜。

  少年已经站在线后,手中弓看着挺沉,但他看起来很轻松,分开步子,抬臂拉满。

  那靶子放在靠近石桥的这边,所以墨沉霜所站的位置正对温绪之。他站得笔直,长腿从袍中伸出来,一身看着都是劲儿。弓弦的弧度非常饱满,箭已蓄势待发,从温绪之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墨沉霜瞄准的是他一样。

  他这么想着,墨沉霜就忽然从靶上挪开了眼。然而就是这无比细微的变化,温绪之也察觉到了,他看过去,两人隔空对视了一小会儿。

  然后墨沉霜看了回去,长指蓦然松开,那箭带着年轻人的力量冲了出去。

  温绪之被这迎面而来的一下惊到了,不自觉地稍微后仰了身。等他转瞬后再定睛一看,周围人已爆出欢呼,而那靶还没停止摇晃。

  墨沉霜这一箭正中靶心,还差点穿了过去。

  他将弓递给旁人,眼没从温绪之身上挪开。而温先生没有跟着旁人鼓掌叫好,只是这么静静地看过来。

  温绪之双肩有点起伏,看着那箭靶还在轻晃。他面上虽不露,却觉得心里有点发慌。

  仿佛墨沉霜时才那一箭射中的是他。

  这次射箭墨沉霜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红绸要给,彩头也有。那红绸不大,上面还有九黎族的贴布绣样,而彩头则有人捧了到近前,让墨沉霜挑。

  少年的眼神从那些银镯耳环项圈上划过去,最终拿了把银梳。他拿着东西,身边的少女都对他露了羞涩,他却没停步,直接乘舟回去。

  可他不走寻常路,到了石桥边的时候竟一跃而上,攀着手在石栏外侧站稳了身,还是正对温绪之的位置。这样他整个人就踩着那一点地方,一手抓着栏杆,一松就会掉到溪里去。

  温绪之这次是真露了惊色,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臂。然而两人之间隔着到腰肋处的栏杆,墨沉霜不翻进来,温绪之就不敢松手。

  “温先生!”墨沉霜像是看不见也听不见周围的人,他就这么半吊着身,问温绪之道:“我厉害吗?”

  谁知面前一向温和的人竟连笑也没露,还稍微拧了眉,道:“墨沉霜!”

  墨沉霜一愣,因这是温绪之第一次如此叫他的名字,眉眼间冷色一上来仿佛变了个人。他抿嘴,温绪之像是责备,又道:“你先进来!”

  “温先生......”墨沉霜的兴奋劲儿瞬间下去一半,十分委屈道:“我赢了比赛,彩头给你。”

  说着将红绸和银梳一起递过去,邀功似的,可劲儿盯着温绪之。

  这倒让温绪之愣了,心道这彩头不是赢给心爱的姑娘的吗?他收又算什么意思。于是他没立刻接,道:“这,这不合适……”又加了力在拉着墨沉霜的手上,重复道:“你先进来!”

  “我不。”墨沉霜眨眼,忽然想到了什么的他原地没动,道:“你不收我就不过去。”

  温绪之嘶声迟疑,墨沉霜立刻道:“温先生,我坚持不住了。”他说着还真往后仰了仰,又道:“我得了第一,特意给你挑的。”

  他就这样停在栏外,身侧的人也都跟看戏似的。温绪之心烦意乱,还觉得侧脸烫得慌。

  铃铛声清晰地响,他握住了墨沉霜捏着红绸和银梳的那只手,道:“我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