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绪之捧着枣的手一顿，有点不知所措。墨沉霜却丝毫不觉，保持着动作等待投喂。他像是觉出了温绪之的犹豫，再次“啊”地出声，这次时间拖得尤其长。
温绪之轻咳一声，最终还是顺了墨沉霜的意，捡了一颗放他嘴里。
他将这动作做得文雅又小心，收手很快。墨沉霜嘴唇稍动，也没有触碰到他的指尖。那圆滚微重的枣落在舌上，立刻觉出稍许冰凉，咬碎时声音清脆，非常酸甜可口，让墨沉霜享受地将最后一点果肉也磨净了，还将枣核含了会儿。
他叠起长腿，声音略微含糊道：“好吃。”
温绪之也吃了一颗，“嗯”了一声：“我到南霄之前还从未吃过这种枣。”
“还有更多好吃的，”墨沉霜侧脸看他，道，“镇上都有，日后我带你去。”
温绪之从他这一下里瞧出了少年意气的劲儿，不禁笑起来，道：“好啊。”
那边儿的尤羽乌卡和客崇楷在闹着玩，将青枣和蜜饯扔起来，再用嘴叼住，曲嬉桃和吉沛楹坐一边看得直笑。温绪之也微笑，道：“这吃法倒是新奇。”他看着尤羽乌卡，又道：“这身装扮也新奇。”
“尤羽乌卡不是镇上的人，”墨沉霜将那枣核压在舌尖下，道，“是边上滇阳寨里的，九黎族人。”
九黎族是大乘治下的民族，多居南霄省内，与大乘勤通商货多年，以药植、银饰、刺绣为主。这些年虽也有了与大乘人通婚的情况，但九黎人大多都还住在南霄山中寨子里，讲九黎话，习俗也与大乘不同。
鹿溪镇位处玉山镜海之间，西边紧依着的玉山上有座滇阳寨，地方不大，就在与鹿溪镇平行的位置。而从这里往东去过了湖就是不庆山，那里的千蚩寨也是九黎族人定居的地方。
尤羽乌卡身上的确是九黎族的装扮，温绪之道：“他的大乘话讲得很好。”
“嗯。”墨沉霜点头，道：“他父亲是滇阳寨主，将来这位子得给他。他虽不曾在镇上读书，但寨中特意请了能说能写大乘话的师傅，从小带着教他。”他伸手又从温绪之掌心拿了颗枣，“滇阳寨与鹿溪镇有生意往来，他时常到镇上，与我们都熟。”
“如此。”温绪之点头，示意他自己知了。
既提到此处，墨沉霜就也将其他几人更详细地介绍了。温绪之听着，他在阳下有点睁不开眼，身上稍现慵散，只在听见墨沉霜说曲嬉桃就是本该与他订婚的那位姑娘时抬了抬眼。
温绪之没搭话，两人就这么沉默下去，温绪之端着枣的手就摊在膝头，两人就这么捡着你一颗我一颗地吃，没一会儿竟就见了底。温绪之被阳光晒得微恹，闭了会儿眼，掌心忽然被略烫的指尖点了下，低头果见墨沉霜正从他手中拿走了最后一颗枣。
温绪之才蜷了手，那枣就被举到了他的面前。
温绪之微惊，不自觉地后仰了身，但那手非但没挪走，还向他嘴边举了举。
本想说你吃吧的温先生被这坚定又霸道的举动弄得有点不自在，到底没说出话，但他也做不出直接就着人手吃果子的事。于是温绪之抬手捏走了枣，在墨沉霜略带不满的目光里放入了口。
墨沉霜看着他嚼，将那白皙的侧脸和浅色的薄唇都尽收眼底，抬眸时又发现温先生的耳尖有点红。
他问：“热？”
“没、没。”温绪之抬袖，差点呛了声。
“走吧，”墨沉霜起身，道，“坐檐下去。”
说着扶了温绪之一把，手握他的小臂，几乎是让温先生别无选择。两人换到檐下阴凉处坐了，又一起看出去。那边儿的四个人还在吵闹，像是丝毫觉不出这日头的晒，对比之下倒显出了温绪之与墨沉霜这里的安静。
温绪之侧脸看了眼墨沉霜，见他也正看向其他几位少年，却没什么向往加入的神情，就只是观望。温绪之忽地有点想笑，又有点愧疚，觉得仿佛是他带着墨沉霜老了几岁。
他这么想了会儿，墨沉霜就又起了身，将手中攒的枣核扔了，然后走过去召集四人重新开工。客崇楷挪身时有点不情不愿，又捡个了蜜饯放嘴里。
“吃什么呢？”墨沉霜毫不客气地薅了他的领子，道：“干活！”
客崇楷不驳他，嘿嘿笑了两声，跳起来麻溜儿地搬砖。
温绪之坐在檐下，看见这一幕也笑了出来。
眼前的景对于他来说很陌生，因他这二十四年都是独行而来，如今就是迎了人入院，也并不能融入这种热闹。
他稍抿了唇，还能在嘴里尝出枣的清甜。
几个少年在墨沉霜的监督和带领下干劲十足，手脚麻利，一下午的功夫，已将书房的棚架搭出了型。
“今日先停在此，”墨沉霜从梯上跳下来，对温绪之道，“明日再继续。温先生，这书房就交给我们。”
给他扶着梯的温绪之收回手，颔首道：“多谢了。”
他说着又转身，对身旁的几人道谢。别人都还好，只客崇楷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温绪之想想也对，这出力气又没回报的事，大概没人愿意做。
这几人今日都是墨沉霜拉来的，然而他初来乍到，就是邻里间的互帮互助也实在不该强求。
温绪之这么想着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他是极不喜欢承人情的。而面前这几位都是少年，直接给钱自是不合适。
他犹豫片刻，抬了袖，真诚道：“几位今日来帮忙建屋，不才真心感谢，改日定到镇上酒楼宴请各位，若还想要什么旁的也尽管开口，以作谢礼。”说着微躬身，又道：“此屋已见雏形，几位其实不必再忙，剩下的不才可以到镇上雇人......”
这话没说完，站他身侧的墨沉霜就开了口：“不用。”他认真地看着温绪之，“这本就是我给温先生的谢礼，就由我们盖完。”
温绪之还想再说，但忽地被墨沉霜握了下手腕，被这隔衣而来的力道和温度吓了一跳。好在墨沉霜只握了一下，就很快地放开了，转而对另四人道：“你们不想来就算了，我自己一人也修得完。”
“来，肯定来！”客崇楷变了脸，对墨沉霜笑，又对温绪之道：“温先生放心，我们还能再叫更多的人来帮忙，肯定给您把书房建好！”
“就你贫，”墨沉霜皱眉，看了眼天色，道，“走了。”
四人这就告辞，温绪之又回屋装了蜜饯，分别送给几人。少年们要回镇上。然而墨沉霜却没走，也没解释原因。
“霜哥，我们走了啊。”尤羽乌卡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你还不走吗？”
“不走。”墨沉霜站在院门边上，和温绪之并肩。
“霜哥是不敢回家吧，”客崇楷语气调侃，半玩笑半认真地对尤羽乌卡道，“估计是怕回去继续挨他爹的罚！”
温绪之闻言看向墨沉霜，少年倒是面不改色。他想了想，还是轻声问：“你爹昨日罚你了？”
“啊，对，罚我跪了。”墨沉霜露了点儿窘，抬手抹了把颈上的汗 ，道：“不过没事，我把话都说清了，我现在不想娶亲，谁也逼不了我。”
温绪之看他这态度不太正确，正想说几句，墨沉霜却已往屋里去，剩他一个站门边。温先生微皱眉，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人怎么就对他家熟成了这样。
不过墨沉霜很快出来，手里拿了两个柑橘，隔着挺远就朝他抛了一个过来。
这一下温绪之手忙脚乱，但好歹接住了。
墨沉霜走过来，都已经开始剥手里的橘子了，明知故问道：“我能吃吗？”
温绪之闻到了橘子清香，笑道：“当然能。”
墨沉霜也没道谢，就站定在温绪之面前。他垂眸，看着专注在手中的橘子上，口中随意道：“温先生看过镜海的日落吗？”
“啊？”温绪之懵然一瞬，道：“没有。”
“那还等什么，”墨沉霜笑起来，“走！”
说着就顺着院前的道往镜海边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确认温绪之有否跟上。温绪之由他领着，两人坐在一块石上，几尺外就能踩到水。
夕阳散发金晕，落在湖面上，水波像是被光推着摇晃，直铺向对岸的不庆山。那深色的峰石连绵，云似烟雾飘绕在侧。
温绪之和墨沉霜面对镜海，朝东而坐，西沉的阳缓慢地向他们笼过来。温绪之手垂在两侧，掌心里还放着那颗橘子。风滑过去，宽袖和长发起伏，他在略微凌乱的状态里眯起眼。
这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宁静和舒缓。
温绪之仰颈，合了会儿眸，就听墨沉霜低声道：“温先生。”
温绪之缓缓睁眼，正见那已被剥好的橘子已递到了自己嘴边，墨沉霜举着手，正偏头看他。又是这样的举动，温绪之还是略微迟疑，最终抬手拿走了橘子。
他道：“多谢。”
墨沉霜没吭声，从他手中拿走另一个，又闷头剥起来。
温绪之放了一瓣入口，伸手道：“皮给我吧。”
“没事，”墨沉霜握着橘子皮，手指的动作依然灵活，“我一会儿拿去扔了。”
“倒不是。”温绪之笑起来，解释道：“我是想拿回去放在厨房当作熏香。其实书房也能放，闻着很清爽。”
墨沉霜“哦”了一声，将橘子皮递过去，看着温绪之接了放入袖里。
“怎么？”温绪之察觉到这人的目光，轻笑一声偏头看他。见墨沉霜没说话，他就善解人意地道：“是没想到我也喜欢菓香熏味？”
“啊？嗯......”墨沉霜被人道破了心思，笑了两声，还是老实道：“看着不像，不像是会喜欢这些的人。”
说来也很奇怪，他还鲜少有如此藏着心思，又乖顺答话的时候。少年连订婚都敢明着跑，偏在温绪之面前很不同，他挨着这温和的人，愣是像是被磨平了棱角。
温绪之闻言点头，像是真来了兴趣，吃着橘子问：“那你看不才像是什么人？”
墨沉霜道：“读书人，”又想了想，嘶了一声，“也不是那种读书人。”
“是了，”温绪之笑出声，认同道，“读书人之间也有不同。”
“嗯，但我没见过和你一样的读书人。”墨沉霜掰了瓣橘子，看着温绪之认真地道：“你不像镇上的古板先生，可我又觉得你比他们都有学问。”
风过时暖意更甚，温绪之没有回答。
“温先生，”墨沉霜终于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京都才是很多读书人想去的地方，而这里离京都太远了。温绪之说他是从京都来的，那么他就可能是已经见过繁华的人，可他为什么会离开呢？
“不才，”温绪之顿了很久，似是在寻找合适的说辞，但他最终失败了，只道，“胸无大志，只想找一处清净。”
他在说这话时竟稍露了一种疲惫，像是不愿谈及过去，又淡然得像是没有过去。他说自己胸无大志，可墨沉霜觉得这只是他的搪塞。
天空是微带碧色的葱蓝，渐黯的光在那里勾勒出北方雪山的影。山顶在春时仍然覆白，在日落时被染上了略偏浅橙的金色，倒映在镜海里，又被水鸟划波而过。
温绪之很喜欢这景色，微微仰脸，露了享受的神情。墨沉霜没有收回目光，看见了匿闪在他眸中的金芒。
这样的温先生，怎么说呢。
身披晖晕，连睫毛也被镀上了光，稍微动一动就很引墨沉霜注目。这种暖色让温先生看起来非常温柔，然而他身周的气韵里带着一种安静和冷漠，你可以说他甚至已融入这天地，也可以说他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想要探究的心渐渐跳得厉厉害，任何内心的烦恼和躁动在温先生身边都发挥不出作用。墨沉霜抬手拨开了被汗湿的额前发，又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
喉间倒是干涩得厉害，于是他扭头，也看向远方，然后将橘子囫囵个儿地放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