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厢情愿>第六十一章

  临行前,林则仕将自己的发髻束得极其工整,银丝映着暖阳反着光,杂乱如干枯茅草,不比多年前柔顺,想着画卷上的人,心里便柔作水雾,以手作梳细细打理着,最后木簪固定之时,精神抖擞得好似重新活过来一般。

  他特意跟庙宇里的和尚要了碗水,夜间偷偷摸摸地躲在角落里洗脸,他很多年没有好好对待过这张脸,摘下面具也只是草草一洗。

  也许,时至今日,他仍无法面对面具下的脸。

  自然也不期盼他能认出自己,只盼望能再找到他,就算只能握握他的手,摸摸他的脸,什么也说不了,只要他还愿意自己的触碰,便在手心里写,他向来不会甜言蜜语,可只要他喜欢,他想听什么,他就写什么。

  只要他还愿意。

  十几年来的梦中,也曾出现过模模糊糊的人影,他抓紧每一次机会,在梦里不停地向他道歉,方开始他还有些言辞恳切的解释,可影子一听那话语,只当他在撇清关系,在为自己做着无用的辩解,就丝毫不留情面地离开,狠狠地说着,为何他至今仍认为自己什么都没做错。

  怎么会没做错呢?可他,也想影子听听他的想法。

  他不求影子能理解,只是说出口,也不行吗?

  每次如此,便会许久都不再出现,像是闹脾气的小孩。他心里难受得要紧,现在只有影子主动出现在梦中,自己才有相见的机会,后来他便不再辩解,向影子诚恳地道着歉,只一遍遍地说对不住。

  影子只问,你错在哪?

  他愣了半晌,反问道,我错在哪?

  影子嘲笑,连自己错在哪都不知道,道哪门子的歉。

  他叹了气,久久才在心里说道,我忘了,我真的忘记了。

  大约十四年的时日,影子都没再出现过。

  他偶尔会去被移平的林府后门附近坐坐,那是他无意中找到的,他只觉得,这里原应有处小茅屋,还有些锅碗瓢盆,可踏平了这里的每一寸,除了倒塌的木材与茅草,他找不出别的东西。后来,脑袋便会疼得如几个千斤坠同时砸向他,拐杖被丢到一旁,没了支撑的腿很快便软下来,狼狈得倒在地上。

  几近失明的他,忽然便看见了。

  滂沱大雨中,有一肚腹隆起之人,与他一般撑着半人高的枝丫,跌跌撞撞地走去后门,需威胁守门老吴才能见到自己。

  在家仆面前被狠狠压制的他,板子落在他的背上,他咬着木凳子,倔强得不求一句饶,而自己呢,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坐在家仆准备好的椅子上,束手旁观地看着他被家仆惩罚。

  他流产不久后,命家仆提来两桶饭食,一碗一碗地倒进他的嘴里,他很努力得嚼着,而后神情呆滞地倒在地上喊疼。

  上山采药的路上,他脸色苍白地倒在地上,带他去看大夫时,他说要托付翎枫给自己,而自己却没有应过一句。

  在他尚未交心之时,便已倾心相对百般照料,此乃一错。

  在他温情密意之时,未相商擅自做主谈别离,此乃二错。

  在他有权有势之时,未能竭尽所能护其周全,此乃三错。

  在他临终托孤之时,未能应承照料让其忧心,此乃四错。

  ……

  千错万错,皆为他的过错,抵赖不得。

  所谓替他抉择,不过自欺欺人,所作无谓辩解,实则罄竹难书。

  到头来害人害己,空留遗憾。

  待他终于想明白这一切,影子才再次出现在梦中,说他既已知错在哪,便给他一个机会,在山上等他。

  山是什么山?

  碧落山。

  碧落山在哪?

  他悄悄地掀开一条缝,捏着面具停顿许久,才抚上并不平整的下巴,纵横的疤痕之上添了些皱纹,他摸索着碗沿沾了些水,用力地搓洗每一寸不平整的肌肤,坑坑洼洼的痕迹布于脸上,硬是被他搓洗出泥垢。

  他如今仍保留着戌时眠、卯时醒的习惯,他洗完脸后盖上面具,贴得紧紧的,确保万无一失后,端端正正地坐在角落处,焦急地一夜未眠。等天有微光,往来吵杂,他才紧张得整理了自己身上的衣裳,这是翎枫在商行上工攒了些银两给他购置的,与残卷、木牌揣在一起,一直没舍得穿,今日,它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系上衣带的手不住颤抖,面具下的百感交集,他已经数不清多少年都在等待这一天,等得真的来临时,他竟胆怯得需精心装扮自己,才敢迈出这一步。

  断了一小截的拐杖被他使得十分顺畅,背微微倾斜向前躬着,高高低低的行走间,隔着面具竟能感受到这瘸子满满的喜悦。他的身形不若若干年前高大,可他踏出庙门的那一刻,挺拔得让轮回镜外的王一新竟舍不得移开目光。

  千万年前,帝君在天庭等他,等他化形。

  千万年后,子衡在人世等他,等他相见。

  王一新久久不动,只怔楞望穿他残旧面具上的灿然笑意,而后他拄着拐杖拖着残腿,一瘸一拐,身形不稳,他明明目中无神,却好似每一步都踏出光亮,兴致勃勃地问拿出央求他人写的字以及残卷,纸上书写,有无见过这个人、何处是碧落山?

  被问之人一见画卷和字,黑乎乎的一片,哪里来的什么人,碧落山又是什么地方,闻所未闻,再看这糟老头发髻虽整齐,神态却疯疯癫癫的,只摇摇头便走了。

  他到过很多地方,问过许多人,始终一无所获,但他不曾放弃。

  两年后,辗转各地的他无意中行至梁家村,温润又熟悉的声音入得耳间,他问道:“面具叔叔?”

  他现下年纪大了,声音也有些听不清楚,他将手放在耳朵上,避免他人看见掌心的疤痕,握成拳头放在耳边,示意他听不太清楚,可否说大声一些?

  面前站着的正是隐居梁家村的翎枫,他正好下工回来,手里还揣着几包药,他拽紧了他的手心低头看去,掌心赫然有一条深可见骨的疤痕,他欣喜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翎枫。”

  林则仕一听这名字,拐杖便也顾不上了,半撑在翎枫身上,如同儿时一般,想摸索着从而想像他现下的样貌,可翎枫到底已经长大了,大庭广众这般不雅,是要遭闲话的。将拐杖捡起放到他手心,不露痕迹地躲避开他的摸索,牵着他的衣袖指路,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停顿半晌,低落得接过拐杖,全心全意都在想着,是不是自己的手太脏,才不愿他的触碰。他虽不曾照过镜子,可为了在那人面前不要显得太落魄,这两年来不曾让自己邋遢过,应不至于遭人嫌弃。

  可是面具掉落了?

  他吓得摸向脸庞,方方整整地贴紧着。

  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翎枫领着他跨过小门槛,他用脚小心地跺了跺,隔着破旧的足靴触摸柔软,风过后有尘土扑鼻,左侧传来蔬菜果香,右侧传来几声鸡鸣,还有孩童边向他爬过来衣裳拖曳泥土的声音,边口齿不清地边喊着:“爹,等你,抱抱。”

  禾儿爬得累了,索性坐在地上,张开双手等着他爹来抱。

  林则仕侧着头欲向翎枫手写询问,翎枫却松开手向前几步,两只手吃力地抱起将禾儿,捏捏他的小鼻子,笑道:“禾儿,你又在地上爬,这脏了的衣服可不能麻烦小雅姐姐,你以后得自己洗。”

  小雅正好回来了,见院里这么多人,而且翎枫还在抱着禾儿,连忙接到自己手里,大呼一声:“公子,我来,你的手臂……”

  “不碍事。”翎枫见有人抱着禾儿,便也放下心来,重新走到林则仕面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温声道,“我扶你去坐坐。”

  其实林则仕忍住心里的众多疑问,被他牵到里面坐着,倒了一杯热茶,禾儿乖乖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地玩耍,翎枫一边将他瞧着,免得他磕着碰着,定会大片淤青久日不散,一边倒了杯热茶给林则仕,问道:“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林则仕先在衣裳上擦了几遍手,待他自认为干净些,才试探性地伸出手,翎枫笑了笑,恍若多年前的默契,手心被他捏着,细细摩挲着,才写道,不在青岳城?

  好像是引起翎枫的伤心事,他许久都未回应,林则仕眉头拧成一团,却又不知如何再与他沟通,恰好禾儿见他们这样,觉得好玩,爬着过去拽着翎枫的衣摆,调皮道:“爹,我也要,我也要。”

  翎枫顿时笑了:“你要什么?”

  禾儿站在他的大腿上,抱紧他的脖子,而后坐下捏着他的掌心,小手指点来点去,甜甜地喊了声:“要爹。”

  林则仕也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两年一别,没想到翎枫都成家了,禾儿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瞬时便回到十几年前,翎枫喊自己爹的情景,他笑着写道,你儿子?

  翎枫笑着应了声,抓着禾儿的手臂,指着林则仕温柔道:“禾儿,喊爷爷。”

  “爷爷~”禾儿乖乖地喊了声,他正想要与爷爷玩掌心的游戏,可他一见那道恐怖的疤痕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埋在他的怀里再也不出来,小手还往外不停挥着。

  面具下的笑意渐失,他慌乱得不知所措,拄着拐杖正要如逃荒一般,翎枫却抽出一只手揪紧他的衣袖,轻声道:“叔叔,你坐下,等一下。”

  林则仕却觉得没脸在这里多待一刻,他觉得自己只要往那儿一坐,还是会吓着自己的孙儿,虽无惧他人的目光,但是如果吓到的是至亲,不自觉便颇为心酸。

  翎枫却在此刻出声:“爷爷掌心上的疤痕,是不是吓到禾儿了?”

  禾儿回想起那道疤,哭得更大声了,林则仕仅剩坐立不安,佝偻的背缓缓转过去,静悄悄地缓了口气,却不想不告而别,就当多说几句话,想在他手心里写下离去的话语时,翎枫却温柔道:“蝴蝶好看吗?”

  禾儿哭着应了一声。

  “它跟爹手臂的疤一样,都是破茧成蝶后的伤痕,蝴蝶飞走了,它们存留过的痕迹却留下,不过是给我们留个纪念。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他望向失明的林则仕,见他憔悴不少,颇多感慨。而这些,都是幼时面具人教他的,兴许是不忍见他落魄,借着教禾儿的由头安慰他,温声道,“破茧成蝶,会重获新生。”

  “而且,这个过程痛极了,爷爷很坚强,禾儿不能这样。”翎枫安慰着抽噎中的禾儿,禾儿眼珠子缀满了泪,看得人心疼不已,他问道,“你想明白了没?”

  “没……”禾儿哭得嗓子都哑了.

  小雅做好饭菜端过来,心疼道,“公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又发热了?”

  翎枫摆了摆手,示意她无妨,让她安心准备饭食即可,静静地等禾儿哭了一会儿,再问道:“想明白了?”

  禾儿哭得累了,点点头:“明白了,爷爷很痛。”

  他从翎枫的腿上跳下来,摸到正伤心欲绝的林则仕,却怎么也爬不上去,林则仕也见不着,摸了半天只觉得他还在脚底下,翎枫笑着将他抱到林则仕的腿上,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快跟爷爷说对不住。”

  禾儿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吸着鼻子,可怜兮兮地握着他的掌心,放在自己嘴边亲了亲,哽咽道:“爷爷,不疼了……”

  那一刻的心情难以用语言描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凹陷一片,干涸多年的眼眶蓄满了泪光,喉间艰难地呜咽了两声,面具下的疤痕皱成一团,宣泄着无尽的伤悲。

  十八年来念念不忘的等待,两年间受尽白眼的找寻,通通化为暖意注入胸膛,他不是没有委屈,只是与寻到他一比,那些委屈顿时显得微不足道。

  可是此刻,这个小小的人儿,埋在他的怀里,跟他说不疼了,像是多年前的翎枫,善良地问他疼不疼,他们的善良,甚至都让他忘记了自己身上可能还有些气味,衣服也不太干净,全然忘我地就这么抱着他,极力地用指尖摩挲着他的脸,却想像不出禾儿到底什么样。

  他的胸膛奋力起伏,隔着衣料映出背脊的嶙峋,翎枫抚着他的背安慰道:“禾儿不是故意的,你不要介意。”

  林则仕摇摇头,在他手心写下,孩子很乖,很乖。

  忽然想起他方才所说的疤痕,紧张地向上扯起他的衣袖,些微凸起的痕迹在他指尖变得异常明显,由腕间至上臂,竟布满错落的疤痕,他着急地写下,手臂的疤?

  翎枫急忙放下衣袖,怔楞会儿,才笑道:“都过去了。”

  说着便招呼小雅,温柔道:“可以吃饭了。”

  他的小狗蛋,一向这么懂事,现在比他还会教孩子。

  轮回镜外正见着父慈子孝的画面,感动得心揪成一团,只恨自己不在当场。可见了翎枫手上的疤痕立马急得跳脚,这么多这么深的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年到底受了什么苦,面目苍白,眼下青黑,相比禾儿还有些肉的脸颊,翎枫简直瘦得不成人样,他心痛得紧。

  在之前的画面中,穆王爷不是待他极好吗?他现在怎么和这个叫小雅的在一起?

  心痛之余,携着一大堆疑问,他厉声喊道:“司命!你给我滚出……”

  本未抱什么希望,毕竟在轮回镜里瞎嚷嚷了几百回,司命星君也没放他出去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则仕受苦,可这回竟是不同。

  话音未落,便一不明之力将他从轮回镜引出去,司命星君衣衫褴褛,一手举着笔杆子,焦急地望向他:“小药仙,你没事吧?”

  王一新气不打一处来,揪起他的衣襟,狠厉得如同要弑仙,凶狠道:“你还知道回来?!地府一天凡间一年是不是你说的?你他娘的你让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我说出去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要出去你为何听不见?!”

  一声比一声高昂的质问,司命星君恍若看见天庭上的一芯,抹了把额间汗,嗫嚅道:“方才地府遭受不明物入侵,我作为天庭上的仙人,自然是要助一助力的……”

  “助一助便要这么久?你唬谁呢?”犀利的眼神盯得司命星君一阵恶寒,只听他冷冷道,“我现在告诉你,我要回去。”

  “但是,我有条件。”

  司命星君问道:“什么条件?”

  “我要他,将与我有关的一切,全数记起。”

  注: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来自《菜根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