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厢情愿>第五十四章

  他醒来后不吃不喝,送来的饭食原封不动,给他熬的鸡汤一口没喝,给他做的梅花酥一口没吃,往日爱吃的烤鸡在桌案上变冷变臭。林则仕仍要处理商行事宜,但无论多晚都会过来瞧他,见他睁着眼睛捂着小腹,夜夜难眠。

  大夫只说淤血未清,日日按他小腹,血块自下体娩出,他亦不觉有多疼痛,只鬓间湿发贴紧,抱着自己声声喊冷,林则仕才觉得,他是真的疼。

  他好似觉察不到有人来过,兀自坐在门槛上,冬日里极寒之时,他总是穿着薄薄的青衫抱着腿呵着手坐在门槛,林则仕每每给他添衣,他的目光才积聚到眼前,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后,便遥遥地望着远方。

  他在肉眼可及地消瘦着,脸颊凹下一片,往日光彩不再,单薄的胸膛轻微地起伏着时,林则仕才觉得他是个活人。日日粒米不进,声声不入他耳,他终究没了耐心,命家仆提来两桶饭食,看着他一碗一碗地吃下去,而后终于明白,这人是真的傻了,如此无助、可怜、纯真,不可能是在装疯卖傻。

  他如往常一般照料王一新,而后者却如孩童一般,凡事重新学起。替他梳理发髻,几根银丝夹在乌发里头,而那人的神智却如稚儿,心中闷痛愈演愈烈,他甚至有些不希望他痊愈,因为他不知道,醒来后的他,下一步到底要谋害谁。

  喂他汤药,无论多苦涩,只要是他喂的,毫无怨言便吞下。

  替他穿衣,无论多粗鲁,只要是他替他穿上的,一句埋怨都没有。

  为他研制新品糕点,无论多难吃,只要是他做的,他便拍拍手掌,塞一块到他嘴里,表示这糕点很好吃,希望与他一同分享。

  后来,王一新痴傻已有些好转,会说些只言片语,他向林则仕撒娇,看他捕鱼落水,望他上树摘果,只要他一身狼狈,王一新便笑得极其开怀,而他那时也只是摸摸他的头,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背过身则暗含惆怅。

  夏日里的大雨向来不打招呼,林则仕正爬上梯子修整顶上茅草,在吃荷花酥的王一新却突然放下手中酥饼,只身冲出重重雨幕,努力搬起所有的陶盆列成一排,妄图接住所有从天而降的雨滴,掌心向上接着雨滴,可雨滴总是沿着掌心外延滴落在地,渐渐与地上的雨水混着幻灭,他崩溃地朝天喊着些什么,可雨声霹雳而下,如刀剑锋利斩断了他的话语,余狂风呼啸声声。林则仕穿透道道水帘将他拉扯回来,将他抱在怀里,手掌在他背后摩挲安抚,轻轻道,不怕,有我在。

  林则仕为他换了干爽的衣裳,替他擦拭发间水珠,王一新却将他推开,玉梳掉落在地,王一新瞧着他,怨愤难祛,戾气徒增,道,是你,都是你!

  林则仕眼眸抬起,眸间如裹着冰碴,嘴唇紧抿,冷意直透心底,他问道,你在说什么?

  王一新神思清明,眼眸明亮,冷笑道,是你,杀了你自己的孩子。

  他如同指控满手血污的刽子手,错杀无辜好人,而被杀的这个还是自己的骨肉至亲。

  林则仕背过身,心如刀绞,埋在地里的儿子同样是他的梦靥,雨滴顺着衣裳边沿滴落,发髻亦难得一见地散乱,背影形销骨立,微微透着寒气,多日不见,他竟消瘦至此。

  只听他怔楞片刻,却轻笑出声,醒了?醒了便好。我现下便告知你,你向我下药,我可以忍,你伤及无辜,我永远不会原谅。我只问你一句,你将不将双生蛊解了?

  他当然不知道根本没有双生蛊,只是王一新惧怕腹中胎儿不保的权宜之计,而王一新则觉得他是为了府中的二夫人如此紧张,难免妒忌,理所当然便是拒绝。

  林则仕对他彻彻底底地心灰意冷。

  可没过多久,他发现王一新竟再次有孕。

  自上一回小产后,林则仕已知晓他是个会生子的男子,便会在事后喂他喝下避子汤,他心急如焚,料不到他体质特殊,避子汤不起作用。

  轮回镜外的王一新也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亦不想再要小孩,避子汤,他自己也喝过。可小狗蛋在他肚子里一天天地长大,无论他如何摔,无论他怎么折腾,小狗蛋都顽强地在他肚子里拳打脚踢。

  他想要时,都留不住。等他不想要了,却又来了。

  他继续看着林则仕每回见他都沉默寡言,却在他睡后俯身在他肚腹,隔空抚摸着他的隆起,时不时地在鼻子下探其气息,紧紧拽着他的手,生怕他下一刻便在睡梦辞去。

  每一夜,王一新入眠后,月白的身影倚在床边,轻轻地靠在他身旁。

  直到二夫人临产前三天,林则仕将城中所有大夫均请入府内,旁敲侧击之下确认了薛久加医术较为精湛,为人亦是淡薄,不会为了显示自己医术高深,便将男人产子这等匪夷所思之事添油加醋诉诸旁人。

  他将薛久加留在府内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临县处理一桩颇为急切的事宜,离开青岳城好几日,想着王一新这肚腹与苏翠曼的还小一些,应该不会这般不凑巧,却还是担忧就在这几日,彻夜不眠,连夜赶回青岳城。

  方回到厢房里,屁股还未坐热,瞧着这雨势,想着要小茅屋该是抵挡不住这么大的雨,正要动身,便见守门老吴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说门外有个人对自己下了毒,他一定要见到林老爷,不然就不给解药。

  气他死性不改,滥毒无辜,急他大雨滂沱,唯恐他衣裳湿透,在这节骨眼上再染风寒。

  他急匆匆撑着伞走出去,那人正靠在门框,嘴巴呷着雨水,在嘴里嚼了一番吞咽下去,薄薄的青衫印出条条肋骨,喘息间忍耐着疼痛,雨水浸湿的衣裳贴紧肚腹,肚腹中的孩儿正上下翻滚着。

  他嘴上仍是逞强一番,将前几日留在府内的薛久加唤去,事前告知他,这位要产子的是名男子,还望他多加照顾,切勿外传。

  他守在小茅屋外,听着里头破碎绵延的痛呼,听他一声声地喊着小柿子,双手紧握,咬紧牙根,额头暴起青筋,既含着些许对孩儿的期盼,又担忧王一新体质特殊,到底能不能撑过这磨人的产程。

  雨水毫不留情地倾倒其身,油纸伞被重重雨滴坠坏一片,待到里头终于传来一声猫叫似的啼哭,他才好似丧失了气力,伞柄滑落,跪倒门边,久久不起。

  翌日,他便去另外的临县处理事宜,待他回来,老夫人对他说,林府遭了小偷,要他好好惩戒一番。

  早前,老夫人与二夫人已然明了小偷的身份,老夫人将他当成教坏儿子忤逆自己的人,二夫人将他当成害自己小产的人,暗地里心有默契地商量着如何让儿子、丈夫死心,同时又能达到惩戒这样的小人以泄心中愤懑的目的。

  二楼雕窗推开,老夫人立在窗前,庄严肃穆,好似这个小偷犯了多大的罪过一般,林则仕骑虎难下,只吩咐家仆别真打,可他不知道,老夫人早已对其另有指示,而王一新痛极也不愿人前示弱,就算疼到极致咬着板凳,也不会让自己轻呼出声。

  他便以为,真的打得很轻。

  待到过几日,他掀开衣裳一角,团团青紫在细腰上,他心中火焰腾腾升起,猛得掀开整件衣裳,本是光滑白皙的背上,竟无一处地界完好,为他涂上玉露膏,却叹道此人为何要这般隐忍。

  连日大雨,颗粒难收,农作物通通淹在半人高的洪水,可上贡时日将近,商行不能失了声誉,林则仕寻了更远处所产的稻米,便在那时寻到在象山附近,此处位于城郊,比邻山海,是处风光好地。

  他在象山县买了处宅子,在书房里放上王一新爱看的珍藏,安置舒适的躺椅,披上舒适暖和的狐皮,桌案上的墨迹未干,赫然写着翎枫二字。

  十日后回去,便发现家仆从未按他的吩咐将饭食送去小茅屋,家仆进退两难,一面是林老爷,一面是老夫人。他去给母亲请安时,母亲望着摇篮里的孩儿,他只需舔舔嘴巴,嘟嘟小嘴,小手放在胸前摇一摇,便引得这位老人家笑颜逐开。

  母亲见他来了,未作过多解释,也不许他多问,只道,去看看翠曼罢。

  在青岳城中,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都去小茅屋瞧过王一新及小翎枫,那时世道不好,林府用糠饼作主食,依照林老爷的说法,便是宁愿自家吃得糟些,也要让老百姓们吃上饭。可米价一压再压,仍层层推高至天价。

  老夫人知道在这种时候,如满月宴要摆上三日,未免太过招摇,可林则仕十分坚持,老夫人也只当他爱子心切,在这件事上,便也应允了他。

  只有他知道,三日后的满月宴,是为另外一个不入林家族谱的儿子而设。

  满月宴上,推杯换盏。在王一新给他下药后,加之呕血之症,酒这种物什,他已许久不碰,可宴上不仅有行商坐贾,达官富贵者亦是许多,日后还需他们多多扶持。

  酒过三巡,夜深人静,他提着私留的一袋精米,脚下软绵绵的,仍小心护在怀里,而后放在门口,先是趴在床沿,眯着眼睛打量王一新,醉眼中三四个重影,他朝那虚无伸手,小声道,你说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小翎枫躺在隔壁,睡容与他父亲一般安然,白白嫩嫩,睫毛长卷,却极其瘦小,只比王安歌大一点点,他轻轻地喊着翎枫,声音如同虚无缥缈的微风,轻轻一喊,便不知飘往何处去。

  恍若精力耗尽,他来时只想将精米放下便走,岂料脚边白色麻袋绊得一阵恍惚,白色的米粒从袋中散落而出,他想起在施粥后,他与薛久加的眉来眼去,酒意之下,醋意横生。

  于是,王一新的求饶、小翎枫的哭喊,全都听不见了。

  肋骨断掉那回,林则仕候在门口,等来的是王一新摇摇晃晃的身影,胸膛直抵地板,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手忙脚乱地解着背上的死结,小翎枫在他背上哭得撕心裂肺,好似布条勒得他快喘不过气一般,他竟开始哀求,抱抱小翎枫。

  一抱起小翎枫,他便毫无顾虑地直往地面栽去,小翎枫在里面哭得极其心伤,可他只见王一新嘴边溢出的血,肋骨断了的人不能移动,安置好王一新,才去找离这最近的大夫。

  他起先不敢进去,踌躇难行,后又忍不住进去,王一新胸前被两块木板固定,小翎枫哭得满脸通红,唤不回王一新的一丝神智。他没照料过孩童,亦不知如何与之共处,待小翎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夫提示该喂他一些温水,小翎枫舔舔嘴唇,好似是什么人间美味。

  而后他才想起取出今日想送的拨浪鼓,笨拙地逗着小翎枫,直到小翎枫不再哭了,再唤薛久加过来。

  “我不想看了。”

  王一新从轮回镜中退出,闷闷地说道。

  他呀,不过是仗着自己喜欢他。

  而这一段,何尝不是将他尚未结痂的伤口再次扒开,灌着些许掺杂泥沙的药粉,再掺几分看似纯净、实则渗人的盐水,慢悠悠地洒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一面祈求着伤口快些痊愈,一面暗下狠心在伤口上留疤,好让他往后可以隆重出场止血祛疤。

  人是他,鬼也是他。

  疼不疼?疼啊。

  他本以为,在轮回镜中窥得林则仕曾对他好过,即便他仅是帝君所历的情劫,他也心甘情愿地回去,他念着短短几月的旧情,两人纠缠整整六年的过往,总不能因着他寿命短暂,便草草了结。至少,临死前,林则仕与他也算修成半个正果,而他固执地寻着林则仕从未说出口的答案,他亦在轮回镜中寻到了。

  要他放手,他做不到。

  可他分明见得,在六年间冷漠至极的林则仕,同样做不到。

  往后的故事他都能猜到,林则仕要小狗蛋的血,也是因着他误以为真的对二夫人下了双生蛊、怕害了别人家的小孩的缘故,以为只是要一滴,他却给了一碗,足够偿清。

  三年内默默上了无数次碧落山,给他们留些衣物书籍的人,都是小柿子,当然,起初他以为那个人是薛久加,问了他许多次,总是不承认。

  往后的那些,无非就是在为林则仕的狠心找个由头,说他身不由已,两人之间多多少少都夹杂着些阴差阳错,其实暗地里对他还是不错的。

  可暗地里对他好有何用?他明明就站在他眼前,他却吝啬地给他笑容,多一言关切都是多余,背后却又是一副默默奉献的姿态。

  是要他内疚吗?是在说他受了这许多苦,他亦过得不容易,两人功过相抵,不相上下,往日过错,便应强硬地一笔勾销。

  所以,到头来他所受的煎熬、承受的无情皆自作自受。

  他本应对他谅解,他对林则仕做那种事确实有错在先,也能理解老夫人的逼迫及接管商行的无奈,可这些,都尚且不能构成林则仕冷清冷面的理由,他觉得给过自己很多次改错的机会,可他没有给过向他靠近,两人好好过日子的机会。

  本着殷切的心情回顾这段已悄然流逝的记忆,可看到这里,这一大堆由头结合起来,他觉得林则仕明明很无耻。

  从头到尾都藏着坏心就算了,偏偏表面上对你恨之入骨,暗地里却对你无微不至。

  林则仕这样做,他会因此难过,亦会因此心软,却未引起他半分同情,如若他那时愿意将实情告知他,兴许事情便不会演变成今日这般处境,他偏偏选择独自决意,最后谁也护不住,两人互相折磨,白白吃了许多苦。

  他可以被帝君待一芯的好感动得一塌糊涂,因着他在这一世中,于那一段仅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可对于这样的林则仕,他却感动不起来。

  说他深情,他只能感动他自己。

  这个天下第一的大傻子。

  他垂下眉眼,极其沮丧,心酸叹道。

  “爱又不够爱,狠又不够狠,说好听了是仁慈,说难听了便是窝囊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