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厢情愿>第五十二章

  大夫的极力劝告不管用,他毫不怜惜自己的身子,想马不停蹄地完成这等恼人之事,依旧昼夜不停地翻着账簿、打着算盘,同时还需时不时地处理着商行的突发情形,不眠不休,不曾歇息。

  整整一个月后,商行的总账目才算明了,母亲的病情亦好转不少。

  一切事务日趋明朗。

  当然,除了他自己。

  在商行面前,他是说一不二的林老爷,在母亲面前,他只要隐藏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只要不出言顶撞,他便是一个完美的孝子。

  王一新似也忙得很,偶尔来瞧他,只道林府真不是个人待的地方,连在屋顶上蹲着都觉着压抑,说话轻声细语,行路迈四方步,让他觉着实在无趣,问他何时回碧落山,草药没他照料都快死全了。

  他从未承过归期,也不敢承归期。

  再过半月便是他的婚期,母亲再次提起时,他虽没当场抗议,可心间一阵绞痛,方想抿口茶水润润干涩的喉咙,大片可怖的腥甜便已顺势从喉间呕出,啐了一口,大股赤红从嘴边蜿蜒,滴在白衫上夺目且刺眼,如同蓄谋已久的兵将,在山穷水尽时一触即发,拼死顽抗不过是在拖延时日,到底是要面对的。

  他在母亲面前软得如同一滩无骨的泥肉,痛得眉头紧皱,心中犹如万针刺肉,呼气吸气皆是一惊。他听着母亲惊慌失措地喊着叫大夫,可母亲从大夫处了解到他呕血应只是多日劳累、加之感染风寒的缘故,便踟蹰着捏着手帕,而后问大夫,「半个月后便是他婚期,他能否如常娶亲?」

  林则仕一面承受着钝痛,一面觉着好笑,涩意擅自泛上胸膛,侵入眼眶,他翻过身去,恨不得自己此时耳聋目盲。自己儿子病了,最关心的是他能不能如常娶亲,大夫只好好劝慰母亲一番,再道娶亲怕是不能,他此时应以歇息为主。

  可他到底不能好好歇息,白日里仍要在书房处理事务,雨点绵延成丝,轻飘飘地携风拂过,悄悄然地润物无声,房门外的那株梨树已含嫩叶,簇簇雪白于枝头之上,摇曳着身姿,恍若树下有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那双桃花眼入了目,便再也移不开眼。

  他不知不觉走上前,伸手一触,惊觉这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便拢了几簇梨花,想做几盘梨花酥。

  亲手做的梨花酥置放于桌案,日日等着王一新过来品尝。

  连日病中劳累的他清瘦了不少,身上力气总聚不到一处,需由家仆扶着才添了些许力气,病中仍需每日向母亲请安,弯腰俯身朝她行礼,母亲却说,别妄想用装病躲过此事,婚期已延后至五月,这是最后的退让。

  他不是没有想过,甚至观察着有无人可接替他的位置。

  他受不住了,他想再逃一次。

  许是母亲已有防备,无意露出些马脚,岂料母亲知晓后,母亲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林家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规矩,怎的到你处便时时想着要坏了这规矩?

  不顾他病体未愈,罚他去祠堂跪了三天三夜,跪得他内心愧疚,内心煎熬,初时,他亦是在恨,咬牙切齿地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他想问问,这样的林则仕,存在到底有何意义?

  后来,他便不恨了。他自然懂得,日后他死了也只能与这些牌位堆叠在一起,循规蹈矩的世世代代,终其一生都不能快活。

  他存在的意义,从来都只为了传宗接代,只为了传承林家商行。

  这些所谓的责任,只能在其死后才可解脱。

  在第四日黎明,王一新笑嘻嘻地在书房里咬着梨花酥,林则仕两个膝盖跪得发肿,风寒未愈,见他这般笑颜,却是悲痛多于欢喜。

  如果自己这辈子都要与这林府紧紧捆绑,总不能将这位潇洒的少年也一同绑在一处,他属于山清水秀、自由自在的碧落山,而不是循规蹈矩、同牢笼一般的林府。

  想了许久,他只道,五月他便要娶妻,他永远不会再回碧落山。如若他仍愿意来林府做客,自己也会以礼相待。

  字字泣血,句句刮心。

  他心知王一新心高气傲,说这番话,亦不过是激他罢了,依着他的性子,必定是一刀两断。

  永生永世都不再相见。

  王一新吞下喉间的梨花酥,慢里斯条地擦着唇角的酥屑,走到他面前,眉眼轻挑着瞧他,冷笑道,你道我是什么?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面前毫无血色的唇瓣慢慢扬起,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眼底晶莹玲珑,却如暗无天日的深渊,他腿间无力,单手撑着桌案,防止自己摔落,低声说道,一新,我从未承诺过你什么。

  闷痛的胸口肆虐叫嚣,嘴唇颤得不露痕迹,说道,我们之间的那些,不过是男人之间的相互慰藉,你在碧落山上不知,城中有许多人皆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如同在寒冬中,一盆冰水从头淋下,他来时心还炽热着,现下就要被拖进冰窖中,刀刀凌迟于心,势必要刮出血肉、剜透心尖。

  他可真厉害,兵不血刃便将他击倒。

  忽冷忽热,忽喜忽悲,忽而大笑,笑中含泪,忽而欲泣,泪中含笑,王一新扯着他的衣襟,怒不可遏,你再说一遍!

  林则仕只愣了一瞬,便摆出毫不在乎的笑容,瞧着他,我说,我从未……

  轰的一声,桌案已被拍成两半,账簿页页翻开散乱,墨汁翻飞洒落,林则仕只侧头望着一地狼藉,顿了片刻,才缓缓望着他苦笑道,她能给我留下子嗣,你能吗?

  房内一切能砸的都砸了,林则仕瞧着他状似癫狂,却不忍阻止,由得他发泄。唯见他执起一个花瓶,正要朝他扔去,满目怒火,却咬紧了嘴唇,血珠滴落,齿间渐渐染上一抹血色。

  林则仕心想,朝他扔过来,死了最好。

  可王一新却执地扔去,花瓶碎成齑粉,挥洒一地尘埃,指着他邪邪笑道,我会再来的。

  在他走后,胸腔气血翻腾,再也忍不住,大股鲜血喷涌而出,给这一地狼藉添了些许悲凉。

  他彻彻底底地病了,终日昏昏沉沉,卧床不起,视物不清,睁眼总是朦胧一片,连起床的气力都需家仆辅助。可大事小事不断,凡事都需他决策,他只好强迫自己快些好起来,汤药一碗不见效,他便喝两碗,汤药喝得许多,饭食却怎么都咽不下。

  病体缠身,事务繁多,与王一新的种种,他亦无暇顾及,只道以王一新那般骄傲的性子,怕是这辈子不会再踏入这片方寸之地。王一新最后说的那句话,他没有放在心上。

  可半月后,王一新果真再次来临,那时他身子方才好转些许,而王一新却在他带来的酒水中下了春/药,如初一、十五没有他纾解,便会暴毙而亡。

  他以此要挟他,不能娶妻,只能纳妾。

  他以此要挟他,初一十五,每月两见。

  他大病未愈,惨白的脸硬是被药物逼得通红,几日不见,颧骨高凸,眼神灰暗,他颤抖着指着面前这个人,像是丧失了所有的信念,一直摇着头,呼吸急促,不可置信地低声细语,为何连你也要逼我?你要挟我?

  他不怕死,他只是觉着,为何连王一新要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他对他这般好,为何要将这诡计用在他身上?

  他心如刀绞,指着他再次喃喃道,为何连你也要逼我?

  他说得极小声,似是连责怪都不忍心,王一新却气在头上,亦未曾听见,见他步步后退,只捏紧他的下颔,强迫他望向自己,见着他如此委屈的模样,心中亦不快活,与自己一起竟是如此难受了?

  他俯视着他,冷笑道,你以为这样我便会放手,可我偏不。你知道我的性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又不是一块破布,哪是你能扔就能扔的?

  他的笑容越来越明亮,林则仕垂下眼眸,瞥向他处,不敢瞧他。他只觉着林则仕现下连看他一眼都嫌多余,他继续笑道,以及,你的子嗣也不一定要由女人生下,我也可以。

  林则仕不明他话中含义,只觉着自己终于将一切都毁了。

  不欢而散后,王一新的确来过两次,他意图说服他,他将要娶妻,再这么不清不楚地对谁都不好,将解药给了他,便不再怪他。

  王一新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想问问他凭什么怪他?却只能恍若不闻,掩了他的唇,轻声道,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初时林则仕依旧好言相劝,王一新却只会得寸进尺,热心磨成了寒心,他便只能用极其刺人的语句,他逼他走,可他不走,一副偏要两败俱伤、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架势。

  大婚前几日,王一新约他在林中见面。

  尚未到小木屋中,便在山路中瞧着王一新,背靠着树干,面色苍白,干枯的手轻轻抚着肚腹,闭着眼睛歪着头,好似在遐想世间极其美好的事物。

  阴天,可他身上却恍若有光。

  林则仕收了那方忧心,抿了抿唇,才向他走去,冷冷道,何事?

  他笑着说道,我有孕了。

  那双淡漠疏离的眸子顿时携着浓浓的怒色,心头巨震,连连向后退了几步,骂道,男子怎么可能怀孕?闻所未闻!

  王一新怕不是疯魔了,他的话让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毛骨悚然,泛起阵阵鸡皮疙瘩,头皮发麻,浑身发凉,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恨他阴谋诡计不断,这等咄咄怪事也说得出口。

  到底爱过一场,恐他真的生了怪疾,于是他镇定下来关忧道,我带你去瞧大夫,男子怎么可能怀孕?

  王一新笑道,我要做的事,哪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他继续笑着说道,你说你要娶亲,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现下她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小柿子,这下没什么再能阻止你我了。

  怕不是又是你想的诡计。

  本还余些关切,现下也消失殆尽。

  在王一新咄咄逼人地步步逼近时,忆起他多日来的劣行,林则仕终究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可躺在地上的清影仿似异常虚弱,他倒地缓了片刻,似连全身力气抽离散去,需扶着树干才能撑起,见他意欲再朝自己打第二掌,他闪身躲过,温声劝道,你我先前种种,皆是不为世事所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缘尽于此,何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想着,王一新要恨,便将他恨彻底些。

  彻底断了念想。

  他走了,余他一人在山上。

  家仆在山脚下等着,他说道,我想自己走走,你们先回去。

  家仆面露难色,说道,老夫人……

  林则仕已不是当年的小孩童,他只道,别跟着。

  他在山脚下绕了一圈又一圈,将他与王一新的过往回忆了个遍,那个放荡不羁的少年,对事对物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他只是觉得,王一新不会将这些用在他身上。

  正如自己从不曾逼迫过他一般。

  他道林府不是个人待的地方,那便不会强求他来,可两人不能就这么纠缠一辈子,王一新始终会有他的归宿。

  他错在哪了?

  他真的失去他了,那个明朗的少年,毁在他手里,无论他是入了林府,还是未入林府。

  只因他入了自己的心间,便将碧落山上的他毁了。

  待天明时,积累了好几日的大雨倾盆而下,家仆适时递上一把油纸伞,油纸伞在他手中折成两半,轻轻道,我早说了不要跟着我。

  雨点从脸颊滑落时,眸间酸疼,嘴边一片咸涩。

  入了刺得彼此遍体鳞伤的情场,哪是说退,就能退得干干净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