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知君仙骨>第十三章 这里怎么会有骨科?

  我闻言两眼略微发直,弟弟,什么弟弟?我不信,除非给我变一个。

  “你那父皇荒淫无度,享有三宫六院,光皇子就不下三十人,取名时把玉部的字都用光了。我的化身虽与你仅相差两岁,一同入上书房授业,多年来并不亲近。”

  “你是嫡长子,母族执掌兵权,早早坐稳了帝位,你年不过十五岁,不仅参详政事,连战场都上过了。其时江山已有飘摇之相,内忧外患不断,你身上担子既重,性情又深沉冷肃,跟我们这群纨绔子弟玩不到一块去。好在我只要确保你无生命之虞,所以遥遥守着,便也够了。”

  他微微一笑,“你虽是个史书里浓墨重彩的少年英主,到底嫩了些。说实话,起初我对你没怎么上心。

  我闻言略感狼狈,莫说那时的我了,便是如今的我,在他眼中恐怕也还是个小毛头,所以才会那么宠溺。

  他轻轻道:“后来,倒是你救了我……”

  “我那化身名叫璟,璟的母亲是个浣衣奴,身世低贱,向来不受宠,常被太监克扣份例。有一次,我晕倒在你舆驾前,”他忍不住笑,“好俗套的后宫邀宠伎俩,我当真并非故意的,只是修了几百年仙,不分寒暑,不知饥饱,早忘了凡人之躯何等孱弱,闹了一出笑话。”

  “你将我抱回东宫,传唤御医,发觉我竟是饿晕的,不由动了真怒,惩办了一批宫人。当时贪墨成风,国库空虚,我以为你只是寻个整顿纲纪的由头,但等此事平息后,你仍将我养在东宫,时常过来探望。”

  他与我额头相贴,随着叙述,尘封的记忆开始松动。仿佛有人手持一盏青铜灯盏,快步穿过幽深的宫廊,照出壁上纷乱的影子,王公贵族们或饮酒作乐、或杀人为戏、或媾和淫乱……处处是末法之世的乱象,而我目不斜视,不言不笑,一腔冷冷的怒意——伴随着记忆,彼时的情绪也涌入,强烈得令我感到陌生。少年人的洁癖,仿佛已是前世了。

  我推开金屋尽头的那扇门,看到他的第一眼,胸膛涌起酸涩的柔情,这滋味倒是再熟悉不过。那少年至多十四五岁,一身素白衫子,侧卧在榻上,凑近油灯读书,低低埋着头,小棉被从肩头滑落,还是一团孩气。我放轻脚步,走到近处,一声不吭端详了好久。

  “在看什么?”我突然开口,嗓音生硬,倒像拷问犯人,我隐隐懊恼,没话找话地补了一句,“好看么?”

  他抬起头,一开始没有表情,并非在发呆,而是纯粹的空白,仿佛没有魂魄的木偶,少顷微微一笑,才算活了过来。他合上书,向我扬了扬封皮,举止很是随意。

  我见那书名是《海山志异录》,猜测讲的是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说,心中难免不喜,怕他也信了鬼神那套。父皇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日日服食仙丹,不仅劳民伤财,更是听信方士谗言,举国崇道,风气败坏。

  想要说他几句,又舍不得。他本就无欲无求,又生来体弱多病,困囿于斗室之中,除却书本,再无乐趣可言。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云淡风轻道:“那书一派胡言,我只当作笑话看,绝不至于当真。”边说边扫了我一遍,讶然道,“外头下雪了?”

  说着匆匆下榻,为我解下披风,掸落发鬓霜雪,牵着我上榻。七长八短地拿被子将我裹住,发觉我握持长剑的手冰凉,又拢入自己的怀中,不住摩挲。我方结束朝议,因赈灾一事通宵未睡,呆呆地任他施为,浑身说不清的酥麻,原来被人心疼,是这种滋味。

  “下这么大的雪,还过来做什么啊?”他对我说话时,常压着声音,切切的温软。我想起曾偷读过的一句诗,妆罢低声问夫婿,被他气息拂过的耳朵就热了起来,脑袋也不转了,脱口而出:“想你了。”

  随即一时僵住,怕他觉出我的心意。然而他只是他轻柔抚摸我的头发,“睡一会吧。”

  我嗯了声,脸还有些烫,往他怀里又凑了凑,将头埋进他的颈窝,深吸一口气息,顿感安心,困意上涌。滴漏似乎也被冻住了,天地间唯有极细微的落雪声,昏昏然不知过了多久,他小心地抽身,我一把扣住他的腰,闷声道:“不许走。”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一哂:“我不走。”

  我将他搂得更紧,深觉他的体量是如此纤薄,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我恨不能将他变小,然后贴着心口收纳,随时伸手摸一摸,低头亲一亲。然而我的十步之内便是流血的王座,我又怎么舍得他犯险?

  “我将去信明国平乱,开春时才能回帝都。你要给我写信,一天一封,写完交给徐大伴。”我想了想,宽宏道,“如果哪天漏了,第二天补上即可。”

  他忍俊不禁,“一天一封,我省得。”又好奇道:“那你会给我回信么?”

  “手头有笔就写。”我肃然承诺。

  他静了静,含笑垂眼,“好,我等你。”

  待到信明国的桃花落尽,我还是没能回到他身边。信每天都写,当成遗书写,长篇累牍记些南国风物,再仔细问他的咳疾好些了么,初夏入夜不可贪凉。一页纸快没位置了,才代过一句思君不见君,仿佛那只是无足轻重的客套话。写完装进铁匣,垒了厚厚一沓,待城破之日,一名死士若能突围,会交至他手中。

  所谓的叛乱,根本就是调虎离山之计。据传国师慧眼如炬,早已识破我乃是一条黑蟒精,上至气候异常,下至君父阳痿,都是被我这孽畜所害,故而将我发配边疆后,火速改立了一名年幼皇子,并命我自裁以谢天下,否则必要将我打回原形,死得更加难看。

  我自然不肯引颈受戮,正要班师回朝,却被另几路大军包围,扣上一顶抗命谋逆的帽子,转眼把天条王法犯了个遍。我据守长乐关,如是四十日,眼看弹尽粮绝,叛军倏尔退去,使节只道新国师已为我翻案,原来那老国师才是黄鼠狼变的,竟敢污蔑真龙,当场挨了天罚。

  我素来不信玄虚,然而九道天雷做不了假。不知这新国师是何方妖……神圣,又为何出手相助?据线人回报,新国师乃是仙人下凡,一身闪闪金光,等闲望之即被刺瞎双眼。国师有好生之德,以轻纱覆面,平日深居简出,连姓名都不曾通传。

  花活那么多,不像个正经仙,像掩人耳目的通缉犯。

  终于返京,直入东宫,遍寻不见璟,心急如焚召问宫人,竟无人能说清他的踪迹,仿佛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忽闻国师求见,我心中隐有预感,便见一人轻袍缓带,天青色幂篱曳地,飘然而至,不染纤尘。

  我骂了声操蛋,大步上前,一把扯掉他的面纱,果然是我的璟。

  他眨了眨眼,“阿玦竟敢掀我的盖头,不怕瞎眼么?”

  他虽然开着玩笑,神色却难得忐忑,似在等待我的反应。

  我的反应是雷霆暴怒,“到底谁瞎了?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

  他闻言一怔,旋即露出惊奇的笑容,“你是怎么发现的,我们才刚见面啊。”

  他那事不关己的语气令我更加痛苦,他对自己着实残酷。我颓然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晏怀冰道:“当年你那么欲言又止,实在吊人胃口。我虽不能视物,仍能感知周遭灵气,举止应当与常人无异,怎会一见面就露馅的?”

  我望进他墨玉般清明的眼里,竟感到失而复得的深深庆幸,轻叹一声,“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我的。”

  那么柔和凝注,满心满眼都是我;盲后却空茫如泥胎,全无光彩。

  要是连这差别都看不出,那我才是睁眼瞎。

  我疑心他之所以失明,是为我施展禁术所受的天谴,他含笑否认,笑容讥诮,“天谴么?我和你一样,不信那玩意。”

  然而那一年,真是天要亡大昭。

  入夏,大旱两月,官吏强征赋税,焰莲教趁势而起,纠集流民,竟达百万众,北上帝都,太子率军拒敌,国师登坛作法,天降甘霖,其乱渐止。

  这一次,璟失去了嗅根。

  随后他以味觉为代价,平息了初秋时的瘟疫;隆冬之际,青川解冻,昭朝水军奇袭蛮族,他彻底失聪。

  我转战南北三千里,时常诧异自己的好运,这几场大难,皆是能亡国的。等到终于回京,发觉真相,他已不闻不听不见,端坐于三千灯火之下,广袖重叠铺展,华严庄重,恰如一尊神像,由死木雕成。

  我与他相对而坐,他依旧和颜悦色,静待我的质问。我用力攥住他的手腕,他为之瑟缩。我心想:好嘛,还知道痛。摊开他的掌心,想要写些什么,泪珠先大滴大滴滚落。

  他睁大眼,一时失措,接着倾身,抬手捧住我的脸颊,温声安慰道:“阿玦莫伤心,一具皮囊而已,不足为道。”

  如今的我,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倒没骗我,他暂栖于凡人之躯,妄用灵力,受到反噬,五感逐一磨灭,确非天谴,纯属自作自受。

  晏怀冰笑道,“本以为修道数百年,早已断绝七情六欲,声色不足以乱心智,待到又瞎又聋,方觉整个世界空寂如一座地牢,永世不得超脱。”

  他道:“你那时问我何苦,我其实也说不清。王朝兴衰,江山更迭,于我等修仙者而言,不过是光阴一箭。”他微微一笑,“然而临水观花久了,也不免生怜。说到底,是我不忍看你难过。”

  我道:“你弄成那副鬼样子,我才难过得要死。”

  他睫毛微颤,喟然道:“当日你哭个不停,泪水淌过我的手心,我才亲身体会到,原来人难过时,心是会痛的。”

  “那你以后不许再害我伤心了。”我沉浸在太子玦十六岁的记忆中,语气也不禁变得幼稚霸道。

  他弯弯笑眼,眼中波光潋滟,让人看不分明。

  在那以后,我无法忍受璟离开我的视线,批阅奏章时也将他抱于膝上,不时抚摸。他阖着双眸,多半时间都在我怀中昏睡。醒后穷极无聊,或是抓着我的手指把玩;或是鼻尖对着鼻尖,感受呼吸交汇;甚或是将唇贴在我的锁骨,轻轻吮咬,一派无邪,却教我好生难熬。

  雪停后,我拉他去御花园散步。他冷得直跺脚,精神却好了许多。我牵着他的手,覆上一蓬新雪,拨开其下的山茶花。他碰了碰,飞快缩回手,仿佛那不是花,而是只小刺猬,过了会,又轻轻抚弄花瓣,“是什么花啊?好软……”

  坏得不能再坏的日子里,仍有这样一星半点的欢喜。

  然而时代的狂澜才刚刚掀起。

  晏怀冰怜道:“你是雄才大略的英主,偏偏生在末世,无力挽天倾。还未等过年,中原起无数义军,四起割据作乱,江山彻底崩颓。你的父皇不愿背上亡国骂名,仓皇传位于你,自个儿南幸,留你死守国都……”

  国破那日,我立于城上,见城外轰轰乾坤动,数万铁骑争驰,箭如流火;城内浓烟滚滚,官匪混作一气,入宅烧杀掳掠,百姓哭声大作。

  或是因为雪光太过耀目,或是几夜未眠的缘故,我忽然感到目眩,力不能支,单膝跪倒。敌军见城头再无一人,便停下了炮击,天地一时俱静,大片秃鹫盘旋而至,啃食起将士尸体。

  滚,滚!我喉咙嘶哑,喊也喊不出,胡乱挥着剑,试图赶跑它们。黑潮起起落落,恍若我徒劳的一辈子,谁也护不住,谁也救不了。满心茫然之时,抬目望去,却见长空无云,一川江水伏在天边,静谧闪光着,流经万古。

  天行无常,人力有穷。甫一生起这念头,竟感到解脱,心里空荡荡的,攀上城垛,待要纵身跳下,却被一缕执念勾缠,不愿就这么死了。

  抛却了芸芸众生,还是忘不了他。

  我早已派遣近卫护送璟离开,此时被一种预感驱使着,卸去染血甲胄,纵马疾驰于宫禁,金峦重叠明灭,四下空无一人,耳畔风声烈烈,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从未如此失态,却也从未如此快意。

  我从小便知自己是未来的天下主,承眷命,牧苍生,行圣人之法,不应贪欢纵欲,更不应兄弟相奸。但人之将死,去它妈的纲常。

  我推开殿门,大风拥雪而入,无数罗帷飘飞,他坐于案前,眉眼沉静,似已等候余生。我心眼酸涩,一把抓住他的手,匆匆写下爱字,可那字笔画实在太多,我的字又张狂,才写了半截,便没地方了,像我一直以来的书信,藏头露尾。

  他仰起头,虚茫茫的眼睛惯性地“看”向我,神情很乖,等我的解释。我有千言万语,而爱字太空泛。我爱他,并非兄弟之情、君臣之谊。

  我不再多言,一把揽过他的腰,战栗着吻住他,怀着死别的决心。他先是浑身僵硬,随即同样热烈、同样笨拙地回吻。

  风雨如晦,烽火连绵,宫廊的最深处,罗帷如丰盈的牡丹,一重重吹落,再闭合,将我们淹没在天旋地转的情欲里。他攀附在我身上,仿佛初生于世的小兽,听不见看不到,仍能感受,耳鬓厮磨的温存、唇舌勾缠的淫靡,还有坚实温暖的怀抱……就连疼痛,也带来别样新奇的刺激。

  正自意乱神迷,我眼前一黑,所有记忆到此为止。

  只听晏怀冰悠悠道:“然后我就将你敲晕带走了。”

  “……”

  “否则当真看你去送死么?”他斯斯文文说着狠话,“起先我不明白,天尊为何令你投生皇家。帝王六根不净,大多贪图长生,却是最无仙缘。未曾想祂竟是要叫你先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再做了众叛亲离的亡国之君,见众生如火宅不可施救,方能成就至高一等的无情道。”

  隔着百年,我又见到那日的战火与血光,听到厮吼与悲泣,原来这生灵涂炭,只是为了炼我的一颗道心。

  天地赌一掷,苍生又何罪?

  “我本该放任你自绝于城头,待你心灰意冷之时,再点化你入道,一场大戏就此完满落幕。”他语带淡淡讥讽,“我虽无法逆转天命,却动了个小手脚,洗去了你作为昭太子时的记忆,如此一来,你的心性未受摧折,依旧是个有情有义的少年郎,由此便生出许多变数。”

  他温煦道:“我行此举,并非出于何等大义,倒是私心居多。后来才渐渐想通,保持人性恰是对抗祂的关键。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一味追逐力量或崇高,只会落入祂的毂中,唯有小情小爱,千变万幻,常是不讲道理的闪念与冲动,生发于自在人欲,始终不曾大彻大悟,方才令祂捉摸不定。”

  我闻言心乱如麻,一时想:这算哪门子道理?一时又道:用兵以奇,不愧是师尊。

  他摇头浅笑,“枉我控诉大道无情,其实我令你前尘尽忘,又何尝不是在操纵你的命运?一个人忘记了过去,不知道自己是谁,只会更加痛苦,不知命便无以立命,我困你百年,实在对不住。”

  我不擅对应,默默听了许久,摇头道:“我不怪你。

  他微微笑道:“可我却又要教你伤心了。”他的眼里跳动着火焰,亮得不祥,似要将自己付之一炬,如此决烈,却又如此甜蜜,“人之为人,恰在于贪心二字,我怜汝色,我爱汝心,以是因缘,常在缠缚。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我也不愿放手。决儿,最后一次了,就让我———”

  故事讲到了尽头,也该图穷匕现,他正要抚上我的后心,已被我一剑贯胸。我手中并无剑,只是信手折了一枝桃花,此时沾染了鲜血,花瓣纷纷而落,分外嫣红。

  这还是他教我的,不要拘泥于剑的形态,若在心外,花亦能杀人。

  他双眸蓦然睁大,咳出鲜血,踉跄后退,被我揽住腰身,温柔放于青草地上。草地已铺满一层粉色落花,厚软海浪般涌来,令他深陷其中,动弹不得。

  “这次我不会再让你把我敲晕了。”我俯下身,亲去他嘴角血迹,“怀冰,我虽对天尊意欲何为仅有猜测,但对你想干什么,确实是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