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嫁寒门>第40章 死

  藏经阁坐落在沈府东南角的竹林丛后, 交相掩映的绿枝丛为其添了几分隐于夜色之下的神秘与古朴,而此刻的沈清端正坐于廊庑之中。

  他一身苍翠锦袍,眸色沉寂幽深, 白皙修长的手指正紧握着手里的诗册, 夜色为他镀上一层银辉, 远远瞧着便如遗世而独立的仙人一般。

  婉儿正捧着一盏热茶,目光盈盈地望了眼沈清端,而后便扭着自己纤细的腰肢, 往他身侧悄然走去。

  不知默了多久。

  她才捏着嗓子轻轻笑了一声,好将沈清端的目光从诗册引到自己身上。

  沈清端果真回了头。

  恰见身段婀娜的婉儿正聘聘婷婷地立在他身后,廊柱上高高悬着的鸳色灯笼洒下来的光亮将她素白的面容衬得极为艳丽。

  且她抿唇一笑时的羞赧风姿又多了几分任君采撷的妩.媚。

  单凭容貌。

  她确实有蛊.惑沈清端的资本。

  沈清端也恰如其分地显露出几分惊艳的神色, 而后又颇为纠结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后说道:“妹妹怎么来了这里?”

  婉儿莞尔一笑, 将手里的热茶奉到沈清端身前, 娇娇柔柔地说了一句:“晨起时嫂嫂送了些头面给我,我正想着不知该如何回礼,便来向哥哥讨个主意。”

  她这话不过是试探一番沈清端, 瞧瞧他如今对苏荷愫的态度如何。

  而沈清端也没有让她失望, 一听到苏荷愫的名字后,便脸色大变, 语气也变得生硬憎恶:“她是公府贵女, 我是穷苦出身。若不是当年母亲收留了我,只怕我连个秀才也考不上。成婚的这两年我处处忍让她,可如今却是忍不下去了。”

  原是为了一家之主的尊严。

  婉儿心里越发得意,险些收不起自己翘起的嘴角, 好在沈清端只沉醉在自己“凤凰男一朝得势”的气愤之中, 并未察觉到婉儿的异样。

  “哥哥别往心里去, 您如今成了新科状元,嫂嫂一时绕不过弯来也是有的。但请您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上,别与她计较了吧。”婉儿如此说道。

  沈清端听后,心间泛起的怒意仍是高持不下,好半晌才仰天长叹了一句:“她竟还没有你懂事。”

  得了这一句夸赞,婉儿立时羞红了双颊,拢着自己鬓边的发丝,笑着说道:“嫂嫂是名门贵女,我不过是个命苦的妇人罢了。当不起哥哥这句夸赞。”

  她这话本是以退为进,可沈清端听后却只是嗤笑一声,眉眼里漾着压抑着的屈辱之色,他说:“她算个什么名门贵女,不过是家中侥幸出了个贵妃姑姑罢了。”

  这句话分明是把苏荷愫贬到了尘埃里。

  婉儿尚且来不及欣喜之时,便听得身后的廊道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回头,便见小五正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近身后,他先朝着婉儿行了个礼,而后才面露焦急地与沈清端说道:“大爷,不好了。大奶奶闹着要回娘家,在花厅里苦恼不止,好不容易才让太太给劝住了。”

  沈清端立时勃然大怒,将手里的诗册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嘴里骂道:“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好,好不容易才将养回来一些,她怎得就半点不顾忌母亲的身子?这是不贤不孝!”

  眼瞧着沈清端气得牙痒痒,婉儿心里熨帖得厉害,面上却虚拦了沈清端一番,好声好气地劝道:“哥哥别气,可别为了这些事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嫂嫂并非不懂道理之人,您且去向她低个头,她便也能消气了。”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沈清端气得身子直颤,只道:“要我去向她认错?倒不如一纸休书将她送回承恩公府。”

  说罢,也不再去听婉儿和小五的劝阻,拂袖扬长而去。

  而花厅内哭闹不止的苏荷愫也没等到沈清端的到来,一连三日沈清端都宿在了外书房,连曾氏那儿也不去拜见。

  唯独婉儿能进书房与他说上几句话。

  苏荷愫倒也没有真回承恩公府,不过每日却只待在枫鸣院里,整日里郁郁寡欢,不知流尽了多少眼泪。

  婉儿为此还隔三差五地去枫鸣院开解苏荷愫,好话软话说了一通,还时不时地将沈清端的消息透露给她一些。

  苏荷愫正是情伤寂寞之时,与婉儿的关系也变得格外熟稔,不仅将心里的苦楚告诉了她,还将沈清端平日爱喝的茶、爱吃的糕点和喜欢的衣衫统统说了出来。

  是夜里。

  婉儿在碧纱橱里净面卸妆,小翠正拿着篦子替她梳通头发,嘴里笑道:“姑娘这几日气色瞧着好多了。”

  婉儿褪下了自己皓腕上的白玉镯子,取下鬓发里的珠翠簪子,对着铜镜里的俏丽佳人莞尔一笑道:“如今哥哥的外书房只有我能进去,府里的下人待我比待嫂嫂还要尊敬几分。”

  小翠也未曾料到婉儿的计划也进行得这般顺利,她心里虽高兴,却也隐隐地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

  好像这事太顺利了一些,顺利得没有任何险阻。

  只是婉儿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她若是在其志得意满的时候浇下冷水,只怕没有什么好果子吃,当即便笑道:“姑娘下一步准备做?”

  “估摸着那账本定是放在哥哥书房里,我替那人寻好了账本,他替我解决山西那一家人,往后也就互不相欠了。”婉儿得意地笑道。

  婉儿料想着沈清端必是将账本放在了隐秘之处,她少不得要灌他些酒,再以美□□之,方能达成目的。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账本,与那人两清。

  待沈清端与苏荷愫和离后,再嫁与他做继室,也不必再与曾氏分离,倒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

  婉儿入睡时嘴角都挂着欣然的笑意。

  翌日暮时,沈清端照例宿在了外书房。婉儿也依着曾氏的吩咐将食盒送到了外书房,在小五殷切的目光下走进了里头。

  沈清端正立在桌案后提笔写字,听见婉儿端着食盒的声响后,说了一句:“我不饿。”

  婉儿一进书房便闻到了一股呛鼻的酒味,待走近沈清端一瞧,便见他双颊染着些怪异的潮红。她将食盒揭开,沈清端却不肯吃。

  婉儿劝了几句,他却如小儿耍赖般将食盒统统扔到了地上,而后便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书房的软塌之上,身子一如烂泥般陷在了里头。

  婉儿走近他身前,却见他双目紧闭,神智混乱,分明是醉极了的模样。

  因怕他未曾醉了个彻底,婉儿便出声问了他几句。

  沈清端只嘤咛着回了几句醉语。

  婉儿这才放下心来,将藤架上的羊毛毯子取下后便替他盖了个严严实实,伸出手在他跟前晃了晃,见无任何反应才去翻博古架那儿的箱笼。

  约莫翻了一个时辰。

  沈清端已醉得打起了微弱的鼾声,婉儿的动作便肆意了几分,翻箱倒柜地找寻了一番,最后终于在博古架里侧的红漆木箱子里寻到了账本。

  她随意翻了翻,见上头果真记着太子前几回去赈灾时眛下的赏银,一时便小心翼翼地将那账本揣在了怀里,趁着沈清端未曾醒来时离开了书房。

  她轻手轻脚地阖上了书房的大门,回身在廊道上撞见了小五,便笑着道:“哥哥醉了,让他好生睡一会儿吧。”

  小五不疑有他,殷切地将婉儿送回了曾氏的院子后才止了步。

  婉儿去曾氏那儿厮缠了一会儿,随意寻了个由头便出了趟门,她只带着翠儿一人,因拗不过曾氏的吩咐才带上了两个精壮的仆妇。

  只是婉儿在回春馆前假意称自己肚子疼,让那两个仆妇去寻个地方方便,随后便带着翠儿往一条狭小的巷道里走去。

  绕过九曲十八拐的巷道,再弯腰钻过几条竹帘门,才来到一处极其隐秘的房中屋。

  那屋舍被两间平房夹在其中,外边瞧着只是一堵光秃秃的墙,若不是婉儿驾轻就熟,只怕是寻不到此处。

  小翠照例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庭院中,婉儿则走进了那狭小的里屋,恰见一处屏风后坐着个身形清瘦的翩翩公子。

  婉儿见四下无人,便将怀中的账本拿了出来,递给那公子道:“是这个吧?”

  那公子本正在聚精会神地饮茶,闻言倒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搁下茶盏后从屏风后绕了出来,露出一张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容来。

  他笑着打量了婉儿,说道:“这么快就完成了任务?”

  婉儿对他的态度称不上好,细细瞧来那挺翘的眉眼里还有几分不耐烦,她答:“那人不就是要这个吗?我既是寻来了,和他也就两清了吧。”

  那公子这才接过了婉儿手里的账本,仔细地检阅一番后,才笑了一声道:“没错,这就是东宫的命脉。”

  婉儿站了一会儿,见那公子似是没有别的吩咐,当即便欲离去。

  可她刚迈开步子,方才还气力满满的四肢却不知怎得软倒了下来。

  须臾功夫内,她已如一滩烂泥般倒在了地上。

  那公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如同审视着不值一提的蝼蚁。

  “殿下不希望闲杂人等知晓此事。”

  “你这事办的极好,所以我在你身上用了软香散,无色无味,一旦吸入便会四肢无力,不到两个时辰便会无声无息地死去。也算是我奖赏你的好处了。”

  婉儿用尽全力想撑起自己的身子,或是搅动唇舌说出半句话来,可她愈是用力,身上却愈来愈没有力气。

  明明那屋门只离她一寸之隔,她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攀爬过去。

  四周静悄悄的。

  庭院里坐着的小翠甚至还哼起了乡野间的儿歌。

  婉儿想大声呼救,可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那公子也不愿再将目光放在必死的婉儿之上,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能为主子所用便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专心致志地阅读着手里的账本,每翻一页,眸子里的光亮便愈发璨然。

  太子竟眛下了这么多的灾银,还支使着那左相为他四处搜刮银财。

  桩桩件件皆是能将他拉下储君之位的罪状。

  那公子来不及得意时,却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将那账册翻到了底。

  而他也渐渐地觉察出了自己的异样。

  他怎么开始头昏脑涨了?

  他努力稳住心神,也忽略了脑海中此起彼伏的胀痛,只倾身往那儿账本上一嗅,恰好闻到了上头的毒蛊粉刺鼻的味道。

  先头几页上只洒了一点点微末的粉末,是以他并没有任何戒心,可越往后翻,那毒蛊粉的味道便越来越浓。

  如他这样将这账册翻了个底朝天,几乎等于是必死无疑。

  他已没有气力再去猜洒这毒蛊粉的人是谁,如今遍身上下那噬骨的疼痛已将他磨得脸色发白,整副身躯直直地跌在地上。

  意识涣散前。

  他只庆幸这婉儿并不知晓主人的身份,即便是他死在此处,别人也只以为是情杀,并不会牵扯到主人身上。

  一波接着一波的痛意折磨得他连呼痛的气力都消失殆尽。

  他只得如一具死尸般躺在冰冷的地上,侧头看着紧闭的屋门,任凭灭顶的痛意一点点吞噬他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一道曦光照在了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

  却见一个苍翠锦袍的男子缓缓走了进来,他先蹲着身子探了探婉儿的鼻息,而后露出了既不屑又叹惋的神色。

  再然后。

  他便走到了自己跟前,将自己的腰间反复地摸了一通后,寻到了一块刻着黎王府标记的赏银。

  “原来是黎王。”

  他听见那人冰冷得好似霜雪的嗓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