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飞度镜湖月>第9章 醉酒

  那一瞬间,池洌以为君溯已经醒来,并一眼认出面具后的他。

  大脑因为无法思考而变得空白,池洌握着君溯的手,僵滞许久,半天没等来第二句话。

  强健的脉搏在他指尖舞动,仿佛平缓有序的心跳,突,突,突,惹得指腹一阵酥麻。

  池洌终于找回身体的主动权,他侧首看向君溯的脸,发现他仍伏在石桌上,双目紧闭,眉头紧蹙,似乎并未醒来。

  ——原来刚刚是在说梦话?

  池洌悄悄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平静下来后,抑制不住地生出几分失望。

  他无法辨析这几分失望究竟从何而来,继续认真把脉,飘向一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君溯脸上。

  竟瘦了这般多,看来确实如析木所说,他不但过于操劳,还没有好好吃饭。

  池洌对医术其实并不擅长,只粗通一些医礼,对脉象小有研究。

  他认真地辨识半天,无论怎么切脉,都觉得脉象毫无异常,正是健康的年轻人该有的脉案。

  高高悬起的心悠悠地落下,池洌这才有空思考刚刚发生的事。

  君溯……竟在梦中呼唤他的字?

  这一认知,让池洌生出少许不真实感。

  要知道,自从他与君溯形同陌路,君溯便再也不曾当面称呼他的表字,不再对他使用这般亲近的称呼。

  池洌亦然。

  每次碰面,在政见上持续不合的二人都会坐在各自的阵营内,先后向皇帝进言,几乎不会做出正面的交谈。

  偶尔避让不开,就一句“瑄王”,一句“摄政王”,生疏而淡漠。

  以至于听到那一句“倚清”,池洌堪称罕见地失态了片刻,近乎迟钝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摄政王。”池洌试着低声呼唤君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君溯武艺高绝,又警惕性极高,从不会让人轻易靠近身侧,更别提让人捉住他的脉门。

  由此看来,他确是醉了,还醉得不轻。

  鬼使神差地,池洌在君溯旁边的石椅上坐下,伸手擦去他唇边的酒渍。

  君溯本就紧拧的眉,再次狠狠一收,连带着唇瓣微微翕动,不慎蹭过池洌来不及收回的指尖。

  池洌倏地收回手,食指仿佛被烈火灼烧,沿着手臂一路向上,将封尘于记忆深处的悸动迅速点燃。

  他宛若被烫伤一般蓦地弹起,腿肚撞在石桌上,疼得龇牙。

  他顾不上去揉,立即转身离开,却在回头的瞬间又听见身后的呓语。

  “倚清……”

  低不可闻的两个字,像是粘稠的胶水,将他的脚底稳稳粘连。

  几息后,池洌像是认了命,轻叹一声坐回原位。他摘下硌人的面具,又褪下身上的暗卫制袍,披在熟睡之人的肩上。

  “把自己灌醉,这一点也不像你。”

  仗着君溯此事人事不知,池洌开始肆无忌惮地倒着话篓子。

  “我知道池熔那种为了除去权臣而卖了自家国土的皇帝,你肯定看不惯,不过这到底是个皇权至上的世界,就算他各种不配,也始终是先帝钦定的国君,你若对他出手,在其他人看来就等同于犯上作乱……”

  “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啊,你以前不是常说——‘食能以时,身必无灾[1]’,不管筹划什么,都得养好肠胃,不能让身体备尝辛苦吗?为什么到自己就不好好做了?”

  “以后没有我在朝堂上对你进行明面上的掣肘,那几个辅政大臣一定会率先把你当成眼中钉,尤其是那个朱玉行,那家伙难缠得要命……”

  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不经意地低眸,池洌唇梢一僵,猝不及防地收了声。

  伏在石桌上的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正静静地睁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池洌满脑子都是“从心”,一边干笑着,脚底悄悄用力,准备随时抹油溜走。

  可君溯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石桌上,半张侧脸贴着桌面,对向池洌的双眼如同漆黑的渊薮,深不可测。

  池洌感觉自己快凉了,只怕下一秒,君溯眼中就会浮现夹杂着厌烦与疏远的冷意,并且被自己诈死愚弄他的行为激怒,将本就为负数的好感值降得更低。

  已经做好准备被冷冷讥讽一番的池洌,却见那双漆黑的眼再度缓缓合上。

  ……嗯?

  池洌有些意外。难道刚刚那一幕并不是苏醒,而是酒醉者迷蒙无意识的睁眼?

  不管君溯有没有真的清醒,池洌都不敢再留下。他小心地起身,没有再踢到任何东西,无声地往亭外走。

  还没走出亭子,身后“噗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

  池洌不受控制地回头,瞧见君溯正倒在地上,前额似乎撞上了滚在一边的酒坛,正难受地捂住头。

  不等理智发出“赶快离开”的劝阻,池洌的身体已先大脑一步,三两步冲回亭中,移开他的手,检查前额的伤势。

  只是有些红,没有出血,还好……

  庆幸的想法还没来得及消散,就被一双冰冷的手拽回现实。

  “池洌。”

  如冰玉落入瓷碗的清与冷。

  池洌僵直地半蹲着,一点一点地将目光转向君溯。

  那双漆黑的眼睛仍旧平静淡然,与刚才没什么两样。

  池洌不确定君溯有没有清醒,只秉着多说多错的想法,一语不发。

  “池洌。”

  那清而冷的声音又唤了一声,淬冰一般的手掌缓缓抬起,落在池洌的脸颊一侧。

  池洌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唯有深棕色的眼瞳,在君溯抚上他的脸的时候,猛烈一缩。

  月光被云层遮掩。

  暗下来的凉亭内,池洌看不见君溯的脸,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个轮廓。

  他看见君溯的头正朝着他缓缓靠近,一分一寸,一寸一分,直到抵达呼吸可闻的距离。

  滚热的气息喷在他的鼻翼上,池洌僵硬的后背开始轻轻发颤,没有办法思考也不能思考君溯这是想干什么。

  终于,过于炙热的呼吸从他的耳边擦过,君溯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声音因为姿势的原因,多了一分难言的沉闷。

  “池洌……”

  他似乎只会叫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两个字,再没有别的话语。

  池洌由此确定,君溯仍旧没有清醒,大量的酒夺走了他的理智,让他如同一个迟钝的木偶,只会做一些简单的动作。

  他小心地将君溯从地上扶起,君溯任他行动,抓着他的手,没有抗拒。

  出于某些或许连池洌自己都没有想明白的执着,在将君溯扶到护栏边上靠着,为他重新披上外袍后,池洌小心而轻缓地问。

  “刚才为什么……君溯,你真的讨厌我吗?”

  如果讨厌他,为什么刚刚……为什么刚刚会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还靠在他的肩上。

  “讨厌……谁?”

  含糊的声音隔了数秒才缓缓回应,透着几分懵懂。

  “池洌——你讨厌池洌吗?君溯你真的……真的那么讨厌池洌吗?”

  他渴望从醉酒后的君溯口中得到真实的心声。

  或许,或许君溯并非真的那么讨厌他……就像一些故事中的隐情,总有一些苦衷,让人们故意表现出厌恶与疏远。

  “讨厌……?”

  无法确认语气与符号的回答,让池洌温热的心瞬间冷却,沉入冰冷的井中。

  “你……你是说真的,真的讨厌……我?”

  “真的…讨厌……?”

  比起重复反问,他平静镇定的语气更像是一种陈述。

  池洌深吸了口气,缓缓松开了手。

  他找来析木,让他通知摄政王的属下过来接人,自己戴好面具,转身离开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