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里就剩了罗青蓝和木丰。
罗青蓝在他面前站定, 打量一番,“木丰,慕容丰, 小王爷, 藏得很深啊。”
木丰仰着下巴, 肩膀上殷殷渗着血, 脸色有些苍白, “你这样欺负他, 没人管么?”
想起唐怀芝被带走时垂头丧气的样子, 木丰对罗青蓝充满了鄙夷。
在郡公府也是,动不动便将人扛走了,仗着自己的势力, 欺负一个跟他比起来太过娇弱的小公子, 实在是太不像话。
罗青蓝听这话觉得好笑,“谁都有可能欺负他, 我不会。”
“你逼他跟你做那种…那种事!”木丰瞪着眼睛, “这还不是欺负?”
“哪种事?”罗青蓝吼道。
“便是那种…”木丰脸颊激动得发红,“那种房中的…苟且之事!”
“仗着他年纪小, 什么也不懂, 便骗他同你那样,你…你不要脸!无耻!”
罗青蓝长这么大, 小时候是别人骂“臭小狗、小乞丐”,后来从军, 被人骂“凶神、冷血”,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骂他“不要脸”。
“是, 我罗青蓝是不要脸,”他抓了快巾帕, 木然地给木丰擦着滴下来的血,“你能怎么办?杀了我?”
“可现在做人鱼肉的人是你,渤海慕容小王爷,而不是我。”
木丰看着罗青蓝说这样的话,语气没有一丝感情,一切都是气定神闲,淡淡的,却让人忍不住后背发凉。
而他却在给自己处理伤口,动作利落不温柔,却不像是故意的。
就好像,这位大将军若是给他自己处理伤口,动作大概也是如此,甚至更粗鲁。
传言果真没错,大盛大将军罗青蓝生性漠然,战场上杀人如麻,长枪一挥,眼睛都不会眨。
他的温柔唯独对那个人么?
木丰忍不住有些好奇,“听说你们大盛好龙阳,你对他,当真是那种感情?”
罗青蓝笑笑,指尖儿在他伤口上摁了一下,“哪种感情,嗯?”
木丰疼得龇牙,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渤海小王爷,此时也有了几分害怕。
“像男女的那种,”木丰道,“他喜欢你,恋着你,爱你?你也是这样?”
喜欢你,恋着你,爱你。
罗青蓝想起唐怀芝,胸口瞬间变得毛茸茸的,像小兔子在蹭来蹭去。
可是木丰起讨厌地把小兔子一把抱走了。
他比罗青蓝矮了一大截儿,仰着头看他,“听说他很小便跟着你,几乎是被你养大的?”
“所以你不过是近水楼台罢了,等他遇见了其他更好的,便知道你的阴险!”
罗青蓝紧紧摁住了他的伤口,低声怒吼道:“他不会!”
他的指尖儿几乎要伸进伤口里去,恨不得把那口子用力撕扯开来。
大将军可以轻易做到,可最后还是松了手。
唐怀芝心里把这人当朋友,所以大将军可能会一时冲动杀了他,但罗青蓝一定不会杀他。
他使劲踢开木丰的饭碗,饭菜撒了一地。
木丰看了一眼地上的烤肉,皱起眉头,“他以后有了广阔天地,见识到更多,还会这样跟你么?”
“仗着他年纪小不懂事,好把他拴在身边?”
“他又不是女子,你这样算什么?”木丰缓缓说着,像在揭开一块纱布,“你要怎样,困他在宅院里么?”
“世间的喜欢千千万,不拘他是男子还是女子,”罗青蓝道,“他想怎么样,老子都陪着!”
木丰闭了闭眼。
他想起木棋对自己的那些过分占有,想起父王责备的话,想起旁人悄悄看自己的那种奇怪眼神。
“贵族人家好龙阳,不过是个玩乐,以此彰显地位罢了,”他重复着父王的话,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们又不能成亲,欢愉过后,你让他怎么办?”
在渤海,男子彼此欢好是一件很难以启齿的事,渤海王严谨贵族人家豢养娈童小倌,认为那是大盛带来的奢靡风气。
自从有一次稀里糊涂跟木棋亲嘴儿,被小厮瞧见以后,渤海王的一番训斥,让木丰突然不知所措。
他一边尽量避着木棋,一边又叛逆地到处撩拨好看的男子,仿佛这样便可以证明,自己只是个荒唐的纨绔罢了。
成亲么?像夫妻那样挽手并肩么?
不行的。
他突然有些羡慕,那个善良又单纯的少年,可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罗青蓝转身往外走,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我们会成亲,”他转身盯着木丰,“三媒六聘,名正言顺。”
木丰看着罗青蓝离开的背影,眼睛盯着晃动的帐帘。
帘子越动越慢,最后稳稳地停下了。
“将军,”见罗青蓝出来,金礼急忙过来询问,“那小王爷不安分?”
罗青蓝摆摆手,“膳食给他免了,定时喂些水,你看着些,别死了。”
金礼惊愕一瞬,应了声是。
“我出去一趟,别跟着。”罗青蓝道。
他心烦意乱地走到驻地旁边的河边,日头正好,水波摇曳闪着光。
青蓝哥,我就是小气,不想你跟旁人关系比我好。
青蓝哥,你亲亲我,再亲亲我。
青蓝哥,我给你做媳妇儿。
青蓝哥,你可真坏…
他揉揉脑袋,突然半跪下去,膝盖磕在河边的石头上。
“怀芝,”他小声自语,“我该怎样才能不辜负你?”
他俩一起长大,唐怀芝八岁前的那段时间,罗青蓝嫌弃他嫌弃得不行,一个小孩儿带着一个小小孩儿,他们是相依为命的青梅竹马。
后来把唐怀芝接到将军府,是半大少年带着一个小孩儿,最初的那段日子,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跟唐怀芝相处。
毕竟一个八九岁,狗都嫌的年纪,另一个十几岁,性子硬得像块石头。
他万般呵护,舍不得一点磕碰,精细地把人养大。
后来唐怀芝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孩儿,突然变得不一样的那些触碰,那些模糊的感情,让罗青蓝惶恐不安。
他尽量闪避着,不跟他一同沐浴,也不准他晚上随便进自己房间,有时候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那次野外醉酒,唐怀芝突然亲过来,罗青蓝甚至听见了尽力筑起来的城墙崩塌的声音。
唐将军对他恩同再造,把唐怀芝托付给他,他便是拼了命也要保着、捧着、护着。
便是这么护的么?
他总在晚上突然惊醒,坐在床上问自己。
然后惩罚一般去院子里打一盆井水,把自己弄个透心凉,再拿着唐将军送的那杆枪,独自练到天色发白。
怀芝习惯了依赖自己,所以他懂不懂他自己的感情?
怀芝比我年纪小,以后还遇见更多更好的人,他会不会后悔。
唐将军会不会生气?
大盛会不会有人议论怀芝?
他要顾虑的太多,甚至一步都不敢往前走。
唐怀芝走一步,他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在他身后不远处。
唐怀芝若是想退,他也会义无反顾,若是太打扰,便藏身在暗处。
大将军战场上什么都不怕,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却是十足的懦弱胆小。
他扔了盔甲,往水里走去。
冰凉的河水漫到膝盖,罗青蓝头脑逐渐清醒,又弯下腰,猛地往脸上撩了几捧水。
“青蓝哥!”
一个雀跃的声音响起,瞬间驱散所有阴霾。
罗青蓝转头,看见唐怀芝跑了过来,穿着一身月白寝衣,头发湿漉漉的披散着。
走到近处,眼仁儿闪着光,直直地盯着自己。
去他的吧!
罗青蓝忍不住勾起嘴角,笑着看他一步步向自己跑过来。
都去他的吧!
罗青蓝便这一条命,一个人,早在小时候便给唐怀芝了。
便让他尽管拿去,随意驱使。
多年前的那个小乞丐,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里的唐怀芝,他刚生下来,还那样小,仿佛一捏便化了。
唐将军去军中了,房里小娃娃在哭闹。
罗青蓝跑进去,抱起来仔细哄着。
唐怀芝是饿了,含住他的指尖儿,用没有牙的嘴巴吮吸,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
罗青蓝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眼睛,圆圆的,黑漆漆的,亮闪闪的。
像一捧凝固的水,让他即使换上了干净衣服,依然觉得自己是脏兮兮的。
罗青蓝耐心地哄着,用勺子给他喂羊奶。
小娃娃很好哄,一口羊奶便不哭了,咬着勺子意犹未尽地吮吸。
罗青蓝把他喂饱,又把手指伸过去,让小娃娃咬着玩。
他捧着唐怀芝糯米团一样的脸,凑到他耳边,用很小的声音道:“以后我保护你。”
以后我保护你。
“青蓝哥!”唐怀芝跑到眼前,还离着好几步,便开始起跳,往他身上蹦。
罗青蓝准确地接住他,抱着转了个圈儿,“你这是跳的还是摔的?”
唐怀芝环着罗青蓝的脖子,“自然是跳的,我哪那么笨,能摔跤啊!”
罗青蓝捧着他的脸蛋儿咬了一口,问道:“不是做功课去了么?”
唐怀芝嘿嘿一笑,“啊,功课多着呢,做不完,歇会儿再做呗!”
他赶紧岔开话头,“天儿虽然是越来越热了,也不是在河里洗澡的时候啊,风寒了咋办?”
罗青蓝扯着里衣,好让风快点儿吹干,“没你那么娇气。”
他摸了一把唐怀芝的头发,拽着他的胳膊,“湿着头发便出来?”
他把唐怀芝拽到阳光照耀的地方,摁着肩膀坐下,站在身后给他抖弄头发。
一头长发又软又密,像缎子一样,一点点变干,发丝蓬松起来,彼此间染上了阳光。
“你喜欢青蓝哥么?”罗青蓝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喜欢!”唐怀芝丝毫没有迟疑,回答地干脆利落。
罗青蓝勾勾嘴角,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小孩儿总是那么热烈,毫不掩饰。
“青蓝哥,我好喜欢你啊!”唐怀芝眯起眼睛,仰着头,阳光和罗青蓝都在他眼睛里闪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