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散则为气,道聚则为神。
言如青是从自然中孕育而生的仙灵,天地法规于他就在股掌之间,时光轮转于他不过弹指一挥。翻手可排命格,覆手即立乾坤,故而无需道心也已成神。
万物抱阴负阳,得道有灵。
既然如此,若要得道心,言如青也能以丹炉为自然天地,仿造自己炼化出“神”。
只需在丹炉中模仿阴阳交融、混沌初开之象,以丹炉为界灌以仙灵之气,方可在这方天地中拟造生出新的仙灵。
炉开时,仙灵理应一出世就踏入了修道悟道的至高境。
他无挂无碍,不生孽,不造障,如同新生的婴儿一般,是仿造天地自然间最为原初的存在。他从未出现过,只在口耳相传中偶尔有过祂存在的痕迹——
得大道者,天之“赤子”。
世间所言赤子丹心,便是如此。
其实凡人魍魉精怪神仙,无一不在寻求永生之道,渴望能在追悔莫及时回归原初。
可惜三清天尊为天地阴阳之主宰,是大道无私之化身,既已经融入自然中,便不会予以任何人慈悲或是回应任何人的祈求。
究其根本,一群人上天下地、寻仙问方,想求的无非是:
「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凝魂聚魄,重塑仙身。」
当一切祈愿都成空时,最后希望就落在了同样从未出现过的赤子身上。
时光轮转,在天上就更经不起推敲了。真正能够到天道的仙家有多少?真正想凭己力悟道的又有几位?
或是仙家也难以祛除的怠惰作祟,后来人人只当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能炼出予人长生不老的仙丹来,求到一颗便能实现心意。
自此,赤子便被换了个更顺人心意的称呼——
Hela
回魂丹。
毕竟无人在意赤子本为何物。
在不知赤子为何物的人眼里,“回魂丹”这浮于表面的名称与他的本质反而更加相衬。
仿佛赤子唯一的用处就是应以人期待,予以人长生,从此之外别无用处。
……这便是“回魂丹”的由来。
并非是握在手中可供人吃下的灵丹妙药,而是从仿造天地的丹炉中生出的仙灵赤子。
已然在丹炉中生出神智的东西并不知晓自己是怎样的存在。
八卦炉外流光溢彩,是只有上清天尊才触及的无上道法。
八卦炉内自有清浊对立,阴阳化生,无声地孕育一方仙灵。
那仙灵初具雏形,尚且能被称之为赤子。
清气与浊气构筑着赤子似有若无的身躯,好似有温暖的焰火在他周身静静流淌,清凉的甘泉在他身边崩裂作响。
被关在丹炉里的天地风景任随着他的心性而变化,头顶可以是地,脚踩也能是天。日夜颠倒,山川作风,星月成空,在这由他主宰的自然里,一切无常之物都是有常。
赤子掌管炉中的仙灵之气,亦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从有灵识起,赤子就明白自己是违背自然的存在,是仿照自然而生的仙灵。偏偏又是自然本身做出了这等违背自然的事,听起来便觉得荒谬。
八卦炉盖与炉体之间的那一道窄缝,就是赤子窥探外界的轩窗。他偶尔能看到身着灰袍的生影,看着平平无奇,随即就有童子恭恭敬敬地称那灰袍的主人为“师父”。每当这时,清气与浊气都会在他体内扭打成一团,愈演愈烈,两方都做着无谓的叫嚣,至始至终都不肯融为一体。
浊气侵先,让他憎恶一切,对无端施舍自己生命之人理应施以痛楚。
清气为主,让他包容万物,对赋予自己生命之人理应报以至上慈悲。
既然抉择不出——
赤子想,那么干脆出炉看看吧。
紫金碧玉的八卦炉中倏然跃出纯青的焰火,伴着霸道蛮横的仙气,罡风硬生生将丹鼎撕成两半。
余波未散,碎炉中不见丹灵的雏形,只有阴阳二气扭成一团,清浊之间打得难分彼此。
最后清气完全吞噬了浊气,一团纯净的仙气像是邀功般飞扑向那身着灰袍的身影,懵懵懂懂,影影绰绰,一头栽进那人怀里。
言如青怀里兀然一沉,蕴着仙灵之气的清气与他同源,并无敌意,且速度快到他来不及阻挡。握在手中的拂尘当啷一声落地,取而代之的是那人白如雪的一头银丝,赤如血的一双丹眸。
少年不着寸缕,主动对上言如青古井无波的双眼。
言如青看着面前的少年,仍浮于表面,并未将他放入眼底。
丹与白把眼前的人一分为二,当真是干净到一尘不染,柔软乖顺到好似一只依偎在谁怀中的小兔。少年眉宇间的银华与言如青如出一辙,正隐隐放着光华,衬得一张清秀平实的脸孔都漂亮了几分。
从一双眼中便可窥见主人的心思,这人澄澈到半分杂念也没有,见到言如青便绽开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神识不全的少年如烟似雾般地环上言如青的脖颈,白如鹤翼的纤长睫羽剐蹭到了言如青的唇角,仙气氤氲缭绕在二人的鼻息间,遂交融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听少年轻轻唤了一声:“仙君。”
不是师父,而是仙君。
言如青面上没有分毫错愕,仍维持着一贯的云淡风轻。袖袍微动,眨眼就已退出了十步开外。
少年彻底扑了个空,方才的亲近仿佛镜花水月,叫他呆愣地跪坐在原地。银丝如瀑,撇去那一双丹红的眼瞳,几乎整个人都要与白玉板融为一体。
赤子理应如婴儿般并无羞耻之心,是世间最为原初的状态,可少年却本能地拢起发丝,试图遮掩自己的躯体。
言如青抬眸瞥了他一眼,背过身去。薄唇轻启,淡漠道:“起来。”
不等少年作答,里衣已经轻飘飘地盖到了他身上,外袍也落了下来。少年惊讶地看了看新衣裳的袖口,银线密织的云纹好似一针一脚都饱含心意,这身白色的衣裳与他无比相衬,浑然天成。
他回过神来刚要答谢,一双质朴的云履映入眼帘,逼得他目光不由自主地上移。
往上,灰袍勾勒出一截细窄的腰身,白须拂尘无风自动。冷面的天尊并没有正眼看他,重又复述了一遍,“起来。”
见他仍旧未动,灰朴的道袍衣袖中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明晃晃地落在他眼前。
少年仍旧懵懵懂懂,但果决地握住了仙君向自己伸出的手。
“你既并非赤子,我便赐你一名。”言如青平静道。
“就叫丹白,可好?”
少年的身子轻轻飘飘,仙雾似的,被人握着手一拉就要往前扑倒。他神识都不在此处,还在想为何看起来冷心冷清的仙君竟有一双如此温暖的手,忽而就说起姓名了。
“啊……好,好。”慌忙之中,他胡乱地应了声。
为何是丹白呢?
都来不及细想这名中的含义,他再次坠入那双眼瞳的那一刹,霎时间,妄念纷纷且失真。
两人近在眉睫之间,额间银华迸发相接,几乎要将仙雾都消融殆尽。
明明刚刚才被赐予了姓名,此时此刻他又忘却了自己姓甚名谁。
顷刻云消雾散,仿佛天上人间全都骤然失色褪去,只有面前这人不会消逝,仅此初见就飞上自己心头化作一抹永恒的绝色。
那一只破开霖霖仙雾的手,应是天道赐予他唯一的垂青,却被天真的少年当作无上至宝捧在手心。
“多谢仙君赐名……”丹白怔怔地站在原地,抬头仰视赐予他一切的仙君。
他脸上带着青涩的笑容,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感激与敬慕,单纯到不参其他情愫,也不希望眼前之人能作出回应。少年只有一份赤忱的真心,完完整整地捧到言如青面前。
浊气尽散,只剩清气。丹白明白自己不可能憎恶仙君,只一眼,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只剩下干净的爱意。
他明白自己是为眼前这个人而生的、自己是为面前这个人而活的。敬慕之情在心底油然而生,他由衷地祈求着——
如若能一直留在仙君身边,那该有多好。
执念万千,丹心已破。
仅此一念,赤子之心再与他无缘。
月老听到动静闻声赶来时,看了看满地狼籍也只敢咂舌,八卦炉已经彻底粉身碎骨,看着好不凄惨。
两个扇火的小童恰好躲着懒,得知丹炉炸了还以为是自己看管不力导致的,害怕言如青降罚,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月老先看到言如青身旁多出来的丹白,惊叹道:“阿……不是,天尊真的炼出「回魂丹」了?”
“失败了。”言如青放下拂尘,淡漠地回,“开炉时浊气散尽了,眼下这个是清气凝成的仙灵,算不上「回魂丹」。”
月老明知道言如青面上不显情绪,仍旧宽慰他,“第一次炼丹又不知道火候,多试几次就好了。”还当炼丹和穿红线一样能回炉重造,断了接上就行。
“不妨事。”言如青一甩衣袖,那支离破碎的丹炉转而在众人面前重组,阴阳轮转,纯青的炉火复又从炉中蹿了出来,孔缝中呼呼地冒着乳白的焰气。
言如青稍稍侧目,视线直接略过了丹白,随即下令:“墨砚,领他下去。”
“是。”
墨砚从月老宽大的衣袖中探出一个毛茸茸的猫头来,毕恭毕敬地应声,随即一跃而下,绕着丹白转了几圈,橙黄的眼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陌生的少年。猫儿东闻闻,西嗅嗅,蹭得丹白脚踝发痒,咯咯地笑了起来。
墨池舔了舔爪子,“随我来吧。”
丹白不肯和墨池走,先回头怯怯地看了看言如青,轻声询问:“仙君,你要到哪里去?”
他只想在仙君那边得到答复。
言如青站在原地,脚步不曾挪动分毫。
墨池跳上了颜筠谦的肩头,嗓音低沉,劝解道:“师父自有师父要做的事。”
“去吧。”灰袖中的清风无言地把丹白推远了。仙骨傲然,遗世独立,冷情的仙君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紫金的八卦炉中丹火大开,仙雾缭绕着淹没了一红一灰两道身影。交谈声宛如清风落入丹白的耳中,隐隐还能听到二人在谈论“回魂丹”,再后来离远了,遂听不真切了。
一人一猫在偌大的兜率宫里闲逛,墨砚站在少年肩膀上,松软的尾巴尖尖挠着丹白未被白衣包裹的脖颈。
丹白先开口了:“请问……仙君要炼回魂丹做什么?”
“不清楚。”墨砚老实地回答,“没人能猜透师父的心思。”
“您也不清楚吗?”丹白抓来一把仙气轻柔地搓圆捏扁,捏成团状后转而递给墨砚,“我能不能帮上仙君的忙?”
“可是兜率宫里没什么需要你做的。”墨砚稍许有些为难,“无论是守在丹房扇火的,盯着天池炼器的,还是立在兜率宫门前迎客的,都不缺人了。”
“那……留在仙君身边伺候的人呢?”
“师父凡是都讲究亲历亲为,要喝茶也是自己倒,下棋也有其他仙家作陪。”墨砚高举一只猫爪,嗓音仍旧低沉,可以想象化形后是怎样沉稳可靠的模样。
“那您是做什么的?”
墨砚随即解释道:“我没什么道行,不过是偶尔帮师父做些捎话传信的事罢了。”
丹白噢了声,看向墨砚的眼神都是尊重。
墨砚只是在仙山下得道的灵猫,被老君抱回三十六重天后就当作灵宠养着。老君的青牛坐骑驮着老君离开了仙界,墨砚就被留给了言如青。
墨砚隐约能知晓此师父非彼师父,只是气息相仿,故而也不在意言如青和老君的区别。
“那也很好。”丹白高兴地笑了,第一次说出了那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祈愿,“我也想留在仙君身边。”
丹白是清气所化的仙灵,是仙界都难得一见赤诚单纯,墨砚没由来地觉得亲和,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丹白。”丹白脸上是青涩的笑意,有些难为情,“是方才仙君为我起的。”
“喔,是个好名字。”黑猫舔了舔爪子,打量着他一头银白如月辉的发,又紧盯着那一双丹红如火的眼瞳,“就外貌上来说,确实与你相符。”
可就此看来也能察觉到起名之人并不用心,只是看皮相就定下了这个浅显易懂的名字。
这应该也只是师父随便取的名字吧,墨砚心想。
那黑猫忽而乖乖闭上嘴噤了声,却被心思细腻的丹白发现了端倪。白色的小人儿一点都不恼,笑着直言,“您是不是有事瞒我?”
墨砚反问:“你能察觉到?”
“您周身的灵气变了。原是高兴的,似有一瞬间低落下来了。”丹白一双澄澈的眼中不见半分阴霾,灵气在他指尖流转舞动,“不要紧的,您有话直说就好。”
“我就是想说……这名字太浮于表面了,许是师父随便起的吧。”墨砚见瞒不住,只能说了。言毕还怕伤着丹白的心,干脆一并拿自己开涮,“就像我这名字也很随意……”
他还记得自己被抱回来那日,笑眯眯的老头原是要去哪位仙家的地府赴宴,路上恰好稍作停留,把通体墨黑的猫儿往怀里一揣,又随便赐了个名,从此墨砚就被迎到三十六重天和那青牛作伴了。
在旁人眼里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于施舍恩惠的神仙而言,不过是一时兴起。
“那也很好。这个名字……”丹白并没有半点不悦,攥紧了袖口,那密织成云纹样式的银线与他的发色相当,是仙君赠与他的礼物。
少年心气最纯净,笑着应下,“我很喜欢。”
无论是衣裳还是被赐予的姓名,没有一样他不喜欢的。
墨砚忽而理解了师父为面前这少年起名的用意。或许这名字并非不浮于表面,而是这人的确天真无暇,是这世间罕有的表里如一。
白得纤尘不染,红得丹火赤诚。再无人能像他一般将这二者融合得恰到好处,丹与白,放在他身上形容当真贴切。
墨砚忽而发问:“你为何想留在师父身边?”
“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少年额上的神印隐隐泛着冷光,他伸手去摸,只能感受到纯净磅礴的浩然之气,这是他与言如青有关联的证明。他能察觉到旁人都没有,只因他是被自然炼化、仿造自然而生的仙灵,才得了这份殊荣。
正因如此,单纯如丹白,便以为自己或许有一刹那入了那位仙君的青眼。
少年低垂着眉眼继续说,“因为仙君是予我一切的人。”
他脸上泛着淡淡的薄红,纯粹地恪守着心中隐隐翻涌的一腔敬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