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谢翡再次有了意识,只是这一次,像是意识在融合,在无字碑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
谢翡看向怀中的陵亦,苍白的脸色,生死未知。
抚摸着陵亦冰凉的手掌,十指交缠。
这种突如其来的在乎,担忧,心疼,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
谢翡自己都很吃惊。
到底是受牧流影响,还是自己真的在乎陵亦,之前只是未发觉。
“大师,你一直在凌霄神殿?”
“小僧发觉无字碑异样,也不知道为何,每每都被无字碑扔出来。”
谢翡不免牙酸,真是好命。
他们在无字碑里可是九死一生。
眼神落在陵亦身上,他体内的黑刃,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取出来。
用神识感知,他能够听得到,容锦所化的黑刃,含冤而死的戾气,还有悲伤情绪。
如练道,“陵亦施主被尸气缠绕,像是死了,实际上,还有一息尚存。不过,小僧只能护住他的心脉,想要救他,得回广寒寺,找我师父。”
“大师已经知道,我是异人的身份,为何此时又愿意帮我了?”
“小僧自幼修习心眼神通,你是小僧唯一看不到内心的人,小僧很在意。”
心眼神通,那就不是偷窥人的内心吗?
“……”修习这种神通,说出来真的好吗?
“在施主入无字碑之后,小僧时刻在想,施主的异人身份。在施主救了那些普通人离开无字碑之后,小僧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修习心眼神通,却拘泥于表象,是小僧修行不够。”
谢翡眼见如练一边虚空飞行,一边顿悟了,金光大现。
锃亮的头顶,闪闪发光。
谢翡收回视线,抚着陵亦的胸口,有缓缓跳动的声音。
陵亦,一定会没事的。
谢翡试图驱除他身上的死气,然而,毫不起作用。
摩罗道,“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他没事。根本无需你相救。他不与你相认,是因为,在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人。”
赢离握紧了手中的若水剑,谢翡,为什么?
摩罗继续蛊惑,“你不过与短短相处几载,他们在一起数年,出生入死,生死相随,感情自是你不能比的。你为了他叛出师门,值得吗?”
赢离辩解,“不是的,我叛出师门,他虽没有报出身份,但是他来救我了。”
“要不是我,给他传讯,他怎么会知道,怎么会来救你。何况,你被凌霄神殿,被陵亦一掌击中,他怎么没有想过,你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别说了……摩罗,我不想听。”
赢离内府中,祸玉感受到他的伤心、难过,无数负面情绪被祸玉吸收,然后,让他陷入一种更加自艾自怜的情绪当中。
“赢离,你自始至终都错了,少年时,你不该放他下山。”
“那时,我太弱小,没办法留下他,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我。”
“是啊,那时你太弱小了,你现在依旧弱小,你只有变得强大起来,才能留住他。”
“不可能,谢翡性子一向果断,比我有主意,他都不愿意与我相认,又岂会留在我身边。”
“赢离,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不应该把抉择权利交给他。只要你强大起来,逼着他无路可走,他只能回到你身边。不是吗?”
赢离想象着那个场景,蛰伏已久的祸玉,彻底改变了他的心神,语露森然,“摩罗,你说的没错。”
所有人都选择抛弃自己。
只有强大,才有选择的权利,他怎么到今日才明白。
赢离停下脚步,倏然御剑转身。
“你要去哪里?”
“你不是说,要我变强吗?”
摩罗露出满意的笑容。
一路上,多亏了如练替陵亦施展涓滴汇流之法,保住了陵亦的性命。
刚到广寒寺的门口。
只见洒扫的小和尚奔跑而来,“如练师叔,你回来了啊。”
其他小和尚,一个个跑得飞快。
须臾,还没有走到寺庙大门,只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和尚,笑呵呵的出门,“如练,回来了啊。”
如练见到住持,“师父,我回来了。”
住持点头,心疼的道,“山下的伙食似乎不太好,瘦了。”
如练摸了摸光头,“师父,我这是长高了,显得瘦。”
“带着两位施主进来吧。”
一进屋,住持苦着脸,“乖徒儿,就算你是师父最喜欢的弟子,你也不能恃宠而骄,将一个异人往广寒寺带啊......”
“异人?不可能。”如练看向谢翡,一副怎么都不愿意相信他是异人的神态,“感受不到一点点异人的气息。”
在谢翡眼里,如练大师的表情实在演得有些吃力,大概真的不善于说谎。
住持叹口气,“如练,为师练了心眼神通三百余年,你练了多少年,不过十余年而已。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师父,你莫要诓骗我。”如练坚持,一副还是相信自己的模样。
住持不跟他争辩,看向镇定自若的谢翡。
被称为异人的谢翡,被道破身份,依旧安静的抱着陵亦站在那儿,等着如练师徒叙旧。
就算是被指出异人身份,也很淡定。
毕竟,住持在大庭广众之下,没有拆穿自己,而是邀自己入房,才这么对如练说。
“你一个异人,来广寒寺,就不怕吗?”
“观如练便知住持是得道高僧,故而,谢翡不怕。”
精神矍铄的住持,抚着白雪似的长须,不住点头,“好说,好说。”
“在下的朋友,体内有一股强大的尸气,侵蚀他的神魂,还请住持出手相救。”
住持看着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好说好说。只不过,和尚我看人极准,你在救他或不救他之间,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很挣扎。”
谢翡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住持,请住持相信我,我是真心实意想要救他,只是不知道,待他醒来,如何面对他,回报他。”
醒来若是陵亦还好说,万一是聆枢,他应该如何跟他相处?
住持哈哈一笑,“施主,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僧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世人常被表象所迷惑,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却忘记,人与人之间,揽尽风雨苦亦甜,不如顺其自然。”
一语点醒梦中人,谢翡明悟了,是啊,不如交给时间,一切顺其自然。
如练跟师父咬耳朵,“师父,什么叫苦亦甜,哭怎么是甜的?”
“哎呀呀,如练啊,你不需要懂这些……”
“师父,你能看透他的未来吗,为何诸多因果加身,他是大恶之徒吗?”
“看不透。他的前路是一片混沌之色。”
谢翡望过来,“大师,你刚刚答应救人,还请施以援手,付出何种代价,我都愿意。”
住持呵呵一笑,“后山有棵杏树,这个时节,杏子熟了,去摘些来。”
“只是如此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如练闻言,却是一副师父为难人的表情,“师父,您这是......”
住持斜眼望过来。
如练闭嘴。
出了门,如练叫住谢翡,“施主,我送你到后山入口。”
待到了后山入口处,如练指着山路道,“从这里,走到山顶,便会看到杏树。”
想了想,如练还是提醒他,“施主,小心猴子。”
猴子?
谢翡谢过如练,迈上石阶。
踏上石阶的一刹那,发觉一股力量,如泰山压顶,掣肘他的一举一动。
怪不得住持在他说就是这么简单的时候,意味深长。
谢翡一步步的往上迈步。
脑海里浮现的是往昔一幕幕。
夏溪镇给自己桃子的俊秀小公子。
观云台上教授自己一个仆人,何为修行之道?
明明身上只有两片金叶子,还替自己付了房租,把床让给自己。
自己对他忽冷忽热,怀疑他别有用心,与他保持距离,他从不计较。
竹林中为了一串肉哭鼻子的他。
就连自己撵走他,害他被山河殿的殿主所抓,他也轻易的原谅了自己。
陵亦,笨蛋陵亦,我谢翡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
为了挣钱,我们汲汲营营,努力做任务。
得了十万金叶子,毫不犹豫给了自己。
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很有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一定会救活你的。
家也会有的。
日落日出,日出又日落,日夜星辰,斗转星移。
谢翡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他只看到,自己走的越高,自己的身体变得越老。
待他踏上山顶的最后一个台阶,他已如行将就木的老人,气喘吁吁的摘硕果累累的杏树上的离得最近的一颗杏子。
一道声如洪雷的声音,“何人擅闯阑珊界!”
不知何时,一只半尺高的猴子,出现在谢翡眼前,倒挂在树干上,口吐人言,“就是你,偷我的孩子。”
此场面实在过于滑稽。
这只猴子看起来,不像是妖修,看不出半分修为。
为何口吐人言?太过奇怪。
“口吐人言,哪里奇怪?”
“你能听到我心中所想?”
“你在老人家我的肚子里,我怎么会不知你心中所想。”
“你一个瞎子,看得到我,老人家我才觉得奇怪呢。”
“肚子里?你是阑珊界?”
“你竟然一下子就猜出了老人家我身份。”
“是前辈自己说的,我在前辈的肚子里,只不过,小子不解,前辈为何说,杏子是您的孩子?”
“自我有意识开始,这杏树,便是老人家我悉心照料,这才有了一树的果子,这果子每一颗都有几百岁,我视他们如亲子,有何错处?”
谢翡没想到,竟是这样。
“前辈,说的没错。只不过,谢翡有必须要救之人,还请前辈开恩。”
“救人?”
“你以为那群和尚,让你进来,是为了让你用杏子救人?不过是那个老和尚又嘴馋了,找机会使唤你,来偷我的孩子。”
“前辈......”
“不过,老人家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只要,你讲一个故事,我的孩儿们,爱听,自愿跟你走,便让你带走。机会只有一次。”
“讲故事?”这倒是为难了谢翡,他只觉大脑空空,一时之间,发现,自己根本没故事可讲。
他更不知道,杏子喜欢听什么故事。
感人的、悲伤的、开心的?
编故事,大概一下子会被拆穿吧。
“对不起,前辈,我无特别出彩的故事可讲,但是我有必须要救的人。前辈,可否换个条件。”
“换个条件,不行,不如说说你自己,你的眼睛是被利器刺瞎的吧,你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谢翡顿了顿,说起旧时的故事,像是说旁人的事,竟然心绪宁静。
他如今还是老者的模样,声音苍凉。
待他说到喜欢他的离哥哥死了,他被绑架,管家给了双倍的银子,要绑匪杀害他时。
猴子上蹿下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不好听,不好听,不要再说了。”
谢翡唇角弯起,“前辈真是个温柔的人。”
猴子定住身形,“你觉得我是人?”
“嗯。”
“我是猴子,我是阑珊界,我不是人,再说我是人,你就永远保持这副衰老之态,再也下不了山了。”
“我觉得前辈不会这样做。”
被拆穿,猴子也不脸红,反正一脸的猴毛,甚至扬言威胁谢翡,“别说了,再说,你将永远保持这副衰老之态。”
“前辈把杏子当做自己的孩子,是太孤单了。我也明白了住持的心意,是不是常有广寒寺的弟子,上山来陪前辈说话。”
“胡说,老和尚就是贪图我的杏子,让他的弟子们隔三差五上山,非要夺走我的孩子。”
谢翡只是笑,看着猴子抓耳挠腮。
猴子恼火,“那你讲讲你跟想要救的人,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经历了曲曲折折,历经磨难,有些话,我只想对他一人说,抱歉了,前辈。”
猴子上蹿下跳,指着谢翡道,“你!快说!快说!”
“前辈,杏子跟不跟我走,还是你说了算,对不对?”
谢翡扶额 ,“前辈,当真是不依不饶。”
猴子上蹿下跳,“快说!快说!”
“我喜欢你。”
“休要占老人家我便宜!咳咳咳!咳咳咳!”
“前辈误会了,这是我对他说的,是前辈非要小子说的......”
“啊,对,是老人家我让你说的。就这个?”
“是啊。”
猴子总觉得上当了,只不过,它一有灵识便在这阑珊界中寸步未离,来回走动,在谢翡面前晃悠,迟迟不给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