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先点进陆小梢的头像, 不出所料,是一串信息轰炸, 语气很是急切。
“江鲟失踪, 求助。”
“顾延,你和姜荻他们还好吗?出事了?”
“调查组在坟包的山坡上遭遇鱼鳞女,有人受伤, 暂无大碍。”
“顾延, 你们……还活着吗?”
“我们还没找到江鲟的踪迹,推测是他自行离开的, 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江鲟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离开?”
“你们还活着!!!太好了!”
“信徒和祭品的转换关系,是我想的那层意思?我们在村口以南三公里发现一队老玩家, 现在就可以去带话。收到请回复。”
顾延挑眉,这几天他的手机一直静音, 以免忙中出错, 陆小梢今天的消息还是现在才腾出手去看。他敲出一句话:“江鲟失踪的时间地点?”
见顾延回复, 陆小梢那头立刻拨来电话,听筒里响起呼呼的风声, 听得出调查组一行人还在山上, 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落脚,这才敢打电话联络。
情况紧急, 陆小梢省却寒暄,开门见山把情况一一交待。江鲟昨天凌晨从调查组的营地失踪,他们原以为江鲟被江建业的人掳走,但在周围搜寻了一个白天, 也不得不承认, 营地附近没有外人闯入的痕迹, 江鲟更可能是自愿离开的。
陆小梢还说,他们现在还有四人存活,两人重伤,在用系统背包里的药物吊着一口气,另一人是拥有群体空间转移技能的玩家,总共就剩下她一个即战力苦苦支撑,在老玩家围剿下靠空间转移狼狈逃窜,不敢离开后山太远。
张胖子这时进来,费了些力气才点着潮湿的火堆,柴火荜拨作响,火光映在顾延深邃英挺的五官上,划出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
顾延沉吟许久,嘴角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冷笑,语气却十分沉稳,安慰陆小梢:“我知道了。江鲟的下落我会去找,你们不用着急,一切以保护伤员为重。”
“你说的传话任务,我们这边有空间转移技能,可以接近老玩家再全身而退。”风声把陆小梢的话音吹得断断续续,她犹疑道,“江建业和孔夫人在哪儿,我也能尽力去找,江鲟他……就拜托你了。”
顾延眼眸黑沉,映不出半点光亮:“陆小梢,这不是等价交换。想要活着走出副本,就照我说的去做。至于江鲟,我会找到他。”
电话另一头,陆小梢静若寒蝉,似乎在央求和顺从之间艰难抉择,但顾延不是姜荻,没有那副柔软心肠,他的性情素来如此,是《梦魇之牙》中不折不扣的暴君。
要么顺遂他的心意苟活,要么违背他的想法死无葬身之地。吊诡的是,事后往往证明顾延的选择正确而高效。
眼前仅有一条细若蛛丝的悬索,陆小梢没得选。
她喉头哽咽:“好,一天之内传信三千人,外加找到江建业、孔夫人,等我回话。”
“挂了。”
张胖子眼看着顾延神情如古井无波,难以捉摸,抱着膀子,不由打个寒噤。
等顾延挂断电话,把手机置于掌心把玩,张胖子忍不住问:“陆小梢不是我们的人吗?你把这事儿交给她,万一调查组那群文弱书生跟老玩家们干起来……要是姜荻醒着,肯定得说你不懂怜香惜玉。”
顾延冷眼看过去,张胖子顿时头皮发麻,求助地望向昏睡的姜荻,举起双手:“您,您当我多余说这句。”
“谁跟你说,她是我们的人?”顾延反问。
张胖子讶异:“她也是卧底?那调查组岂不是全是串子?”
顾延把姜荻往上搂,让姜荻的脑袋搁在他大腿上,睡得舒服一点。
他动作轻柔,说出的话却冷若冰霜:“在陆小梢答应去传话前,我不确定她的立场。现在确定了。”
言外之意是,陆小梢等人想自证身份,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他不养闲人,通关五星副本的顺风车也不是谁都能上的。
手机的呼吸灯在闪烁,张胖子努努嘴,下巴上的三层肉跟着颤:“看来有不少人好奇这份情报。”
顾延嗯了声,握着姜荻的手,帮他恢复体温,免得姜荻被山间夜雨淋成落汤鸡出现失温症状。
过了差不多十分钟,顾延才重新打开手机一一回复幸存玩家的疑问,把相同的任务交待下去,以保证这条情报能在最大数目的老玩家心里搅个天翻地覆,唯独把江鲟晾在最后。
和江鲟隔空交手,压在顾延肩头的压力不可谓不大,眼下姜荻昏迷,张胖子的智商也不牢靠,解开副本秘密、找到出路的希望全系于他一人身上。
顾延轻吸口气,点开江鲟的对话框,却在看到第一句话时眉头紧拧,脸色沉郁如水。
“我知道江建业的位置。”
顾延:“你在哪?”
下一秒,江鲟头像闪烁:“小梢跟你联系过?”
高手过招,无须废话。
江鲟当即就猜到陆小梢先一步联络了顾延,以陆小梢对姜荻的信赖,“爱屋及乌”把他失踪的消息全数告诉顾延也不意外。
“嗯。”顾延唇线紧绷,斟词酌句,如同与江鲟隔空对弈,走一步望三步,却担心对方已经想出了接下来的十步,“陆小梢说你自己离开了营地,他们很担心你的安危。”
江鲟那头“正在输入中”踟蹰了几秒,才发来一段话:“我会和陆小梢解释,让姜荻他们不必忧心。顾延,我知道你把那条情报散出去的目的,但江建业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不会在原地束手就擒,我把他的坐标发给你,尽早下手吧。”
顾延手指屈起,不自觉地轻敲姜荻的小臂,后者眉毛拧成小疙瘩,挤出嗯唔的鼻音,似乎睡得并不踏实。
江鲟急于把江建业这张牌打出来,有些出乎顾延意料,但江鲟越急,顾延越坐得住。
他把江鲟发的信息再次浏览一遍,神经像被毛刺轻轻剌了一下,抓到江鲟话语间的破绽。
“我没办法告诉姜荻。”顾延垂眸,看了眼窝在他怀里的某人,乱糟糟的金发打绺,黏在光洁的额上,“他失踪了。”
江鲟马上回信:“时间紧迫,不要说笑。……姜荻真的失踪了?”
“我们遭遇了余娘娘,期间出了点差错……我也在找他。不过,小队信息栏仍是三个人,姜荻还活着。”顾延半真半假道,“所以,散布情报挑起老玩家内讧的任务必须交由你们来做,就这样。江建业我会料理,没什么重要的线索少联系。游神仪式上见。”
说完,顾延就隐身下线,江鲟那边倒没有追问,应该还在思索姜荻失踪一事是真是假。
张胖子在一旁抻着头偷看顾延屏幕,见顾延转过来,忙缩回脑袋,尴尬地推了推黑框镜:“姜荻不是在呢嘛?你拿他去试探江鲟,为什么?”
“如果当真接到卧底任务,江鲟为什么要暴露江建业的坐标?想守株待兔杀了我?他没那么蠢。”顾延声线冷峭,像一把裁纸刀,把江鲟的意图层层剥开,“以江鲟的智谋,即使是卧底,也有自爆身份,再让我们所有人安全脱离副本的办法,但他没有这么做。甩脱陆小梢之后,他的行为和目的处处充满矛盾,而且,他格外在意姜荻,这一点很违和。”
张胖子听傻了,张大嘴:“所以江鲟到底是卧底还是……?你想说,江鲟那狗东西项庄舞剑意在姜荻?为什么啊?他究竟想做什么?”
顾延耸肩,不甚在意道:“谁知道。他想什么做什么,重要么?”
“不重要吗?!”张胖子猛拍大腿。
“安静些。”顾延面无表情地看过去,食指在唇边一点,垂下手,顺势把姜荻的碎发别到耳后,“我们的目的从来都是解决余娘娘,离开副本,其他人无关紧要。”
这话四舍五入就是在宣判江鲟死刑,张胖子背后发寒,不敢再出声惊扰姜荻休息,往火堆边挪了挪屁股。
看着浑然不觉顾延本性,天真烂漫睡人大腿上的姜荻,张胖子又不禁生出一丝同情。
怎么会招惹到这号神仙?
欸!小倒霉蛋!
*
东方既白,孔夫人蹲在一摞面粉袋后头,一束束阳光从钢窗间隙没入仓库,空气中粉尘飘扬。
“该死。”孔夫人咬碎银牙,眼角挤出几道鱼尾纹,“等熬过明晚,姜荻,顾延,你们两个谁都别想活。”
孔夫人素面朝天,与寻常村妇无异,脸上的神情却极为阴郁狠戾,有如蛰伏在暗处的蝎子。她握着一把防身的匕首,开了刃,血槽里血迹斑斑,脚边躺着一位玩家,气管□□脆利落地割断,尸体尚有余温。
嗖!孔夫人上下抛掷匕首,划出风声,下一秒,金属的匕首就像液体一般融化,化为一条小蛇缠住手腕,乖巧如同一只银镯。
今天凌晨,孔夫人从睡梦中惊醒,半阖着眼,目睹两个亲近的手下摸进她的房间,手中拿着道具,企图勒住她的脖子。
自然,这两人的图谋没有成功,还在她的拷问下道出实情:“顾延威胁要把信徒都变为祭品,江母在他手中,我们身上的鱼鳞已经爬了满背,不听他的出卖你和老江,我们都活不到游神那天晚上!”
孔夫人这才恍然惊觉,他们自恃有三千余名老玩家,经验丰富,准备时间长达三年,但人手多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姜荻那边只要抓住几个落单的,就能通过拷问,拼凑出不少有用的信息。
人多,也意味着人心涣散,只要理由足够充沛,诱惑足够强烈,出于羊群效应,他们自以为的优势如同一盘散沙,会在瞬间分崩离析,她养的狗,还会反咬她一口!
但是没关系,孔夫人按了按胸脯,自我安慰道,一切早已准备就绪,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竭力确保游神顺利进行。他们在这儿该死的地方盘亘了三年,只要余娘娘现世,任务就算完成,到时,有几个顾延都无计可施。
想到这儿,孔夫人挠了几下脖子,衣领遮掩下,她的肩颈都爬满了肉色鳞片,密密麻麻的,几乎看不出人类皮肤的质感,就像是一条新生的鱼。
她似乎忽略了一件事,一件至关重要的……
“那个小女孩!”孔夫人扶着面粉袋站起身,跨过地上的死尸,胶底鞋踏过血泊,溅起血花,步态轻快袅娜,她低声自言自语,“那黄毛丫头叫什么名字来着?是了,村子西头江老爷子的小孙女,江小兰,只要先一步把她捏在手里,一切就都高枕无忧了。呵呵,到了这时候,顾延挑唆几个人背刺有什么意义?”
*
“唔——!”
姜荻伸个懒腰,像猫科动物一样眯着眼睛舒展四肢。他睡得有些太久了,骨头芯子都发懒,一下子醒来还有些不适应,等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在哪儿,忙不迭四下张望。
“顾延?胖子?哥——”
他所处的山洞位置还算隐蔽,洞内宽敞干燥,火堆熄灭,灰烬尚且滚烫,看起来距离顾延他们离开还没有多久。
姜荻晃晃悠悠站起身,摸出手机看时间,下午两点,顿时惊得瞠目结舌:“都这时候了?也不叫醒我?!”
手机里有顾延的留言:“我们去处理江建业,你醒后在原地待命恢复体力,天黑前汇合。山洞位置偏僻,老玩家已大批反水,正在主动报告江建业、孔夫人位置,搜捕力度不如昨日。提防鱼鳞女。小心,保重。”
姜荻看到第二句话,松了口气,看样子他们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
但顾延和张胖子把他一个人撂下,还是让他很不爽。
列表里不乏其他人的消息,姜荻戳开江鲟的系统默认头像,顺手把金发往后捋,读到一半,就不禁眉头紧拧。
“小姜,顾延说你失踪了。如果我没想错,这应该是他试探我的托词。”
江鲟这是在跟他自爆?
姜荻紧了紧脑子里的弦,嘴巴发干,四下看了一圈,忍不住小声嘀咕:“顾延这家伙真是的,不想看到他时偏往我脸上凑,遇到事儿人却不见了。我一个人怎么应付江鲟啊?脑浆子都要搅和匀了!”
“你想说什么?”姜荻慢吞吞打字。
江鲟那头很快发来消息:“你果然没事,顾延跟我说时还担心了一阵。”
“我是不会有事,你就不一定了。”姜荻硬着头皮说,他握紧手机,慢慢扣下几个字,“莫问良,他在哪?”
“你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亲自过来看看?”江鲟语气轻松,发来一个坐标定位,“只是,顾延不会同意你来吧。”
“艹!”姜荻往岩壁上踹了一脚,内心复杂难言。
莫问良凶多吉少,很可能在昨天就已经出事了,江鲟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显出了知晓内情的意思,现在江鲟抛个定位的饵出来,就是明摆着要拿莫问良的安危,或是围尸打援来钓他上钩。
“你拿莫问良来威胁我?”姜荻怒不可遏,“我以前怎么看不出你是这种人?!”
他深呼吸,一字一顿敲下一段话:“江鲟,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我们这些人跟你来来回回几个副本,也算是朋友吧?有什么话,敞开了说,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你不会后悔么?”
不等姜荻说完,江鲟的下一条信息就已经跃入眼帘:“小姜,给你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不会再有人知道莫问良的下落。”
一束束光从爬山虎的间隙钻入山洞,姜荻却通体发寒。
他揉了把脸,心下暗忖,顾延和胖子去追击江建业,此刻不一定有空理会他,只能自己拿主意。
是弃莫问良于不顾,放任他的尸身流落荒山,还是主动踏入一个明目张胆的陷阱?姜荻屈起手指,在指节上啃出几道牙印。
不多时,姜荻下定决心,给顾延留下只言片语就拨开垂帘般的爬山虎,快步离开山洞,却没能留意到,在绿意盈盈的爬山虎一角,有几根细小的尖刺窸窸窣窣钻入地面,是他许久未见的黑雾荆棘。
*
与此同时,张胖子趴在白毛人偶少女背上,像一只扎在牙签上的章鱼丸子,随着人偶在山林间起落,他的黑框眼镜也一晃一晃的,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张胖子上气不接下气,破口大骂:“我操,这江建业怎么那么难缠?!”
顾延紧跟在他身后,手提龙牙刀,身姿利落在山路间狂奔,语气不疾不徐:“他能控制玩家,把人当替死鬼用,我们杀死一个,他就能立刻换一个容器,如今的局面倒也不难预料。”
不是江建业把沦为傀儡的玩家性命消耗殆尽,就是他们两个先一步被抓到,落入下风。
顾延眼皮轻阖,回忆不久前与江建业交手的情形,心思飞转。
江建业没有暴露真身,仅仅在远处操纵几个玩家就给到他和张胖子压力,但这般精神控制的技能绝不是万能的。江建业的位置不会离这片树林太远,精神力的消耗也有上限。
让张胖子去跟他对耗?顾延漆黑的眸子微转,看了眼张胖子的背影,想到姜荻,尽管不大明白这两人怎么会这么臭味相投,但……算了,要是张胖子死在这儿,回头不好跟姜荻解释。
砰砰砰,脚步声闷响,交杂着踩断落叶的喀嚓声。
“胖子。”顾延冷不丁道,“走,回头,我想我知道江建业在哪儿。”
树影婆娑,枝叶摇曳发出沙沙的细微响动。
江建业遥望山下葱茏绿色,紧贴一棵古树,背上的鱼鳞一丝丝儿地发痒,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江建业用力抓挠,磨蹭粗糙的树皮,颈后都擦破了皮,蹭出大片血迹,豆大的冷汗从他脸上的沟壑滚落。
“又死了?”江建业后脑勺往后一磕,舔着松动的牙齿,“顾延真没留手啊。”
手里的傀儡玩家已经没了五个,眼看一扇扇小窗似的视野在脑海中关闭,江建业再稳如老狗,也忍不住焦虑的心情。
还有二十人,足够拖延到他下山,等他躲进村里,哪怕是顾延也无法从成千上万的村民中辨别他的傀儡,更别说找到他了。
江建业心念一定,就躬下身准备绕路往江家村的方向走,一边分神去催使傀儡玩家阻挡顾延的脚步。
一阵山风吹过,头顶的树冠哗哗作响。
江建业猛地停下脚步,抬头一看,树叶翠绿到刺眼,回过头,山林与来时一样静谧,他放下高悬的心,再转过头来时,颈侧忽地一凉。
“呃?”江建业愕然。
他的眼球暴突,僵硬打转,余光瞥到一柄薄如白霜的长刀,瞬间惊恐万分。那刀他再熟悉不过,是龙牙刀!不用再看,他都知道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人是谁。
“顾延?!”
但是,怎么会?明明一分钟前,傀儡的视野显示顾延和那个胖子还在直线距离几公里外……
顾延又不是神,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确定他的位置,又瞬移到这里?
“嗯。”顾延声线冷峭,有如朔风,“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