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生顾延的气, 姜荻也没被怒火彻底冲昏头脑。
咸腥的海风吹乱金发,姜荻的胸膛几度起伏, 深吸一口气后渐渐冷静下来。
之前他一直被顾延的死期夺走注意力, 却没能意识到【迷你生死簿】上的关键信息远不止单纯的日期,而是那句他不敢深想的死因——
万鬼侵蚀而亡。
如果顾延想通过2022的团灭以换取2047的通关,那么他的死因应该是自我了结, 而非其他。这么一条诡异的死因只能说明一件事, 顾延在制造团灭时出现问题,才导致灵魂被鬼怪蚕食。
而一具失去灵魂的尸体, 即使有幸被保存到2047年,也是一具行尸走肉,无法进行手术达成通关。
一想到顾延会死, 还是那样惨烈的死法,姜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锥心地疼。
他想救顾延。
哪怕他们现在的关系纠缠不清, 不, 哪怕他们不曾相爱,就凭顾延是他的主角, 他也不能看着他去死, 却什么也不做!
目光下移,落在指尖上, 一滴血珠从指腹的伤口沁出,渗入指纹的浅浅沟壑,姜荻心思清明,眼神也愈发坚定, 琥珀色的瞳仁跃动着金光。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回2047传递消息, 还是留在2022救下顾延……并非二选一的选择题。
小孩子才做选择, 他都十八岁,成年人了,当然选择全都要。
姜荻按捺下紧张的心绪,凭空变出一枚黑金相间的骰子,手心朝上抛出。
【赌狗的十四面骰】是从第一个副本后就陪伴他至今的技能,评级仅仅为D,却能大致测定运势、预知吉凶,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好物。
浅金光点如冷焰火般散落,十四面骰凌空旋转,缓慢降落在姜荻掌心,朝上的一面为金色,赫然写着大写数字“柒”。
姜荻吁了口气,这说明他的选择不好不坏,至于最终的结果只能事在人为。
收回骰子,姜荻抿紧下唇,从系统背包里取出【时间包袱】。
那是一张枕巾大小的白布,正面纯白无暇,背面则泛黄脏污,沾满铁锈色的血迹。剩余使用次数两次,姜荻咬紧牙关,将血色的一面朝里缠上自己的手腕。
随着脉搏的砰砰跳动,姜荻的视线变得模糊,仿佛沉浸在汹涌的河流中仰望水面,眼前的事物扭曲如旋涡,周围的一切不断变换,奔流不息。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视野右上角的倒计时数字却像沙漏一样稳定流逝。
忽而,姜荻身形微晃勉强站住,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一开始几乎无法正常视物。
视网膜上的噪点散去,眼前那幢三层白色建筑崭新如初,不曾受过时光洗礼,海风侵袭。一扇扇门窗背后黑雾荆棘不断攀爬、蠕动、滋生,堵死仁爱医院的所有出入口,就如同不久前一样,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姜荻屏住呼吸,打开系统背包,看到【时间包袱】详情页上那句,【时空类S级特殊道具,剩余次数1次】时,悄悄握紧了拳头。
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他赌赢了!他的记忆如常,没有倒霉催的再次失忆,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而来自2047的姜荻的确已经回到了2047。
和未来的自己分头行动,这就是他的选择。
天色黯淡,云层黑压压地坠在海面上,海风潮湿而腥臭,压抑得令人窒息。
仁爱医院在毫无遮蔽的小岛上显得孤零零的,但更让人觉得可怖的是医院内部比乌云还要黑暗,比朔风还要阴冷的汹涌鬼气。
姜荻绕着医院外围走了一圈,的确没发现一丝空隙。哪怕他举枪射击,可一梭子烧灼弹打到玻璃窗上,就像被吸入胶黏的沥青中,无声无息地陷了进去,窗户却毫发无损。
“靠,改明儿开辆推土机来,把楼给你推了!”姜荻气到跳脚。
咬牙原地打转半晌,姜荻心里清楚顾延来这一手,不仅在防医院里的其他玩家,也是在防范他。
不想让他进去是吧?
他偏要进去。
姜荻抬头看了眼医院的白色外墙,后退几步,接着助跑加速,身姿灵巧地跳上一楼窗台,勾手抓住老钢窗的十字围栏,柔韧的腰身遽然一拧,不费吹灰之力就荡到二楼。
不多时,姜荻嘴里叼着枪攀到三楼天台,快步跑到里侧,扶着围栏低头往天井里看,就见小花园里黑黢黢的一片,仿若深渊。仔细一瞧,才看清连天井花园的每一寸草皮、每一处花圃上都已爬满了黑雾荆棘——
有的粗壮如藤蔓,有的纤细如鱼刺,交缠错落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在昏蒙的光线下隐隐反射金属般的冷光。
一只海鸥在天井上方盘旋,尖声鸣叫,下一秒就被一根荆棘洞穿,来不及哀鸣便已羽毛纷飞,血如雨落,鸟尸落入花园,瞬间被绞为肉泥。
从天井潜入医院的路也被堵死了。
艹!
姜荻头皮发麻,他知道顾延很强,但直面顾延全力设下的天堑,依然让他感到几分恐惧。
既然里外都无法攻入医院……姜荻的视线转向天台上偌大的水箱,以及水箱安全梯下方不远处的通风口。顾延封死了建筑外围的所有入口和管道,千算万算居然算漏了这一个。
喀啦,姜荻用吃奶的力气撬开锁死的金属格栅,一人宽的入口要憋着气收腹才能钻进去。得亏他骨架子小,腰胯窄,不然要被卡在半道儿。
通风管道内黑咕隆咚的,幽冷而狭窄,仿佛爬在某种巨型怪物的腹腔内,偶尔能听到窸窸窣窣的风声。
姜荻时而匍匐前进,时而躬身攀爬,熟门熟路在医院的管道内部穿行,爬过一间间病房上方,透过天花板上通风口找寻顾延的位置。
忽而,姜荻灵光一闪,若他是顾延,想要团灭玩家的话,最方便的去处恐怕只有一处——停尸房。
现杀现埋,再合适不过。
从顾延离开他到现在,少说过去了半小时,姜荻心急如焚,刚踩上安全梯,就松开最上方的横杆往下跳。
嘭!姜荻落在二楼的通风管道内,砸出不大不小的动静。
四下阙静,声音在金属管道内回荡了几秒才散去。姜荻浑身僵直,后脖颈细小的汗毛倒竖。
倏然间,他猛地往前鱼跃,一根手臂粗的黑雾荆棘从身后袭来,咣当砸在管壁上,将之洞穿,一声巨响震得姜荻脑瓜子疼。
“顾延!”姜荻大喊。
然而黑雾荆棘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回身过来,歪着尖端“看”了姜荻一会儿,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再度刺往姜荻的方向。
“哥……?”
姜荻愣住,来不及伤心,身体就下意识地扣动扳机。
砰砰砰!
烧灼弹如桃花雨般纷纷扬扬,弹壳噼里啪啦砸在金属管壁上,擦出耀目的火星。黑雾荆棘有如响尾蛇,窣窣飒飒剧烈颤动,穿梭在枪林弹雨中向姜荻靠近。
眼看普通的攻击没用,姜荻又不舍得用上一天一发的阳焰弹,于是眼一闭,心一横,松开勾住安全梯的手,直接从二楼的通风管道跃下,往负一层自由落体。
冷风朝上吹翻姜荻的刘海,露出他光洁舒朗的额头和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下落时他理应感到害怕,奇怪的是他的内心十分平静,只一心想着顾延……
想赶往顾延身边。
想见到顾延的第一时间,就给那家伙来一拳。
吱啦——
落到负一楼前,姜荻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安全梯,小臂肌肉紧绷,小腿和脚尖死死抵住通风管道,慢慢往下滑,沙沙的摩擦声刮擦耳膜。
他原以为要费些工夫才能接近停尸房,但负一层的情况要比他想象中复杂许多,也简单许多。
停尸房的冷气涌出金属格栅,姜荻扒在通风口上往下望,瞳孔骤缩,浑身僵硬,牙齿跟着咯咯打颤。
只见顾延一人站在停尸床上,冷调白光掠过浓黑的发丝和睫毛,在他五官深邃的脸庞落下细碎的阴影。顾延手提龙牙刀,雪白的刀尖沾血,居高临下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在他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
角度所限,姜荻看不清死的都是谁,却也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为冷气所裹挟,直冲鼻腔。
门边响起一声杀猪似的惨叫,震得姜荻耳蜗发疼,当即认出那是张胖子的声音。
“顾延你个奸诈小人!你骗走姜荻,不就是不想让神之齿分一杯羹?”张胖子破口大骂,“团灭才能通关?你当人人都是姜荻那么单纯,你说什么都信?姜荻被你耍得团团转,我可不会!真他娘的中了你的美男计,喝他妈的迷魂汤!哎呀,啊!!莫问良,轻点轻点……”
姜荻看不到的角落,响起莫问良的笑声:“我说你这胖子,死到临头还那么多狗屁倒灶的废话?真不知道姜荻看上你哪一点了?让你跟在他身边鞍前马后的。”
张胖子小声嘟囔和莫问良打口舌官司,又不时哀哀痛叫,求饶时不绝于耳,愈来愈绝望。
到最后,张胖子像是知道自己逃不过一死,居然呜咽出声:“活了二十七八,还是个处男老法师!呜,真没意思,不活也罢……”
顾延的薄唇动了动,想来按捺下去的不是什么好话。
倏忽间,嘭的一声,一位白毛绿眼的充气人偶少女闪现到顾延面前,一手直掏顾延的眼球,另一手抓向心口。
她的速度极快,拳风砸出残影,顾延脚步未动,踏在一米宽的停尸床上,重心一沉,右手拄着龙牙刀,上身在疾风骤雨般的拳脚间辗转腾挪。
姜荻趴在通风口边屏住呼吸,发梢一颤一颤,不敢错过一秒钟的精彩交手画面。
就在他以为张胖子真人不露相,打得跟顾延有来有回五五开的时候,下一刹,顾延就挽起刀花,破风声犹如裂帛,刀光如瀑,刀尖轻轻一挑,便如穿针绣花般直入拳风间隙,刺向人偶娃娃眉心。
充气人偶少女的眼球硕大,占据巴掌脸的三分之一,像从漫画书上扒下来的二次元美少女。可是此时,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绿眼睛空洞寂然,一如她的主人张胖子,生出濒死的绝望。
咔嚓,一声关节断裂的脆响,张胖子浑然没了声息。姜荻的头皮紧了紧,鸡皮疙瘩接连炸开。
沉重的拖拽声,莫问良骂骂咧咧:“操,这死胖子,死了更沉了!”
紧接着,姜荻听到咣当一声闷响,是停尸房的冷柜关上的动静。
顾延眼皮轻颤,冷冷地问:“还有几个?”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江鲟突然开口:“剩下两个,我和莫问良去解决就好,他们逃不出医院,跑不了多远。你在这儿休整一段时间,不然……”
“嗯。”顾延打断他。
江鲟忧虑道:“你的身体,真的能撑到下一个副本吗?那会是传说级的五星副本,顾延,我以调查组组长的身份告知你,你撑不下去。”
“我心里有数。”顾延轻哂,“江鲟,不要多事。”
你有个屁的数!
在通风口旁观一切的姜荻都要被顾延气死了,他手握生死簿,当然知道顾延在扯淡。顾延何止撑不过那遥遥无期的五星副本,就连近在眼前的两天都无法坚持。
姜荻睫毛颤动,努力瞪着发酸的眼眶,不让眼泪滚落。
也许……在许久之前顾延就预感到了今天。但他不明白,顾延究竟为什么要一直瞒着他,他们之间,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
江鲟唏嘘一声,还要劝告,却被莫问良出言拦住。
莫问良:“成,你歇着,我们两个去去就回。让黑雾荆棘挺住了啊,别临了叫人跑了。”
顾延颔首,等莫问良他们离开,方才从停尸床上跃下,脸色恹恹的,眼下落着疲惫的青影。
姜荻瞅见他把地上的一具具尸体搬进冷冻柜,又把气温调低几度,随后倚在柜前,双臂环抱住龙牙刀,双眼放空。
正当姜荻忍不住想跳下去跟顾延大吵一架时,顾延忽然以拳掩口,闷声咳嗽,嘴角沁出血丝,俊英俊的脸苍白若纸,眉心蹙起痛苦而隐忍的深痕,背靠着冰冷的不锈钢柜,脱力滑坐到地上。
当啷,龙牙刀落到他手边。
一根根黑雾荆棘自顾延脚底探出,黑雾般的鬼气如有实质,朦朦胧胧、飘飘渺渺地四散开来,在他周身缭绕。
本就寒冷的停尸房愈加幽冷,姜荻慌了神,野生动物般的直觉在脑海中疯狂警告他——下面很危险,顾延更是个危险人物,他最好马上就走。
但是他的本能,或是他的本心在呐喊着说:顾延需要你。
姜荻咬破下唇,一脚踹开通风口,不计后果地跳了下去。停尸房地上一片血色的泥泞,姜荻踏起血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顾延身前。
顾延看到他,说不出是无奈还是愠怒,眉峰轻挑:“还没走?”
“我走什么走?要在2022团灭,总不能少了我的尸体,你不会忘了吧?”
姜荻半跪到顾延身边,纯白的拘束服被地板上的鲜血浸透,他像毫无察觉一样,拍开顾延横在胸膛前的手臂,捧起顾延的下颌,凑近去看他的神情。
自然,也没错过顾延眼底划过的一丝自嘲。
姜荻心下大怒,气得牙根痒痒,直接指出:“你不是忘了,也不是算漏了,你是故意的!故意把我排除在外,想等到你们把人都杀干净了,再放我进医院自裁,收割残局……你这算盘子拨拉得够响啊?算盘珠子都蹦到我脸上了!顾延,你特么!你就没想过,等副本通关,我在战力排行上找不到你的名字,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顾延反问:“不是分手了吗?”
姜荻哽住,又委屈又想发脾气,当即起身。顾延低眸不理不睬,等了半天没听到姜荻离开的脚步声,地上积的一滩血洼却溅起点点涟漪。
啪嗒,啪嗒。
顾延后知后觉抬起头,看到姜荻通红的眼眶,白净俊秀的脸庞淌着水痕,灿烂的金发风尘仆仆,哭得乱七八糟,脏兮兮的。
又欺负哭了。
顾延冷酷地想。
姜荻抬手抹去眼泪,轻轻踢了踢顾延身畔的黑雾荆棘,声线微颤:“你之前不答应和我回去,也是因为这个吗?你早知道……”
“嗯。”顾延的语气平稳,像手术刀一样剖向姜荻心底最为脆弱的防线,“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知道我很快会死。”
姜荻如遭雷击,身形摇晃几下,才勉强站住。
他尽量冷静地追问:“因为什么?我不记得我的小说里有给你设定过必死、无解的危机。”
《梦魇之牙》的每一个副本,顾延都能绝处逢生,就像一个无所不能、永生不死的英雄。
听到姜荻霸道蛮横中带着不安的话,顾延心脏坚硬的外壳不禁柔软几分。
他总是会对姜荻心软,现在也一样。
“现在告诉你也没事。”顾延无所谓道,“姜荻,你不是神。你写的小说也不会是全部真相,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绝大部分在你的意料之外。”
“……嗯。”姜荻带着鼻音。
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在文字不能及的地方,有一个完整的诡谲世界在独立运转。哪怕是他唯一主角顾延的人际关系,背景资料,技能和道具,都有许多他没能写出来,也压根没有深想的细节。
铮!顾延拔出龙牙刀,透白的刀身映出前方姜荻的下巴,因紧绷而微微发抖。
“以身养刀,以血饲鬼。”顾延淡淡道,“【龙牙刀】详情介绍的这句话,不是一句浮夸的修辞,而是事实,你设定的事实。我想变强,想要龙牙刀更强,就得付出一点额外的代价。”
姜荻的耳膜轰鸣,强烈的不祥预感萦绕心田。
“代价?”他颤声问。
顾延残忍地回答:“每杀死一只厉鬼,一缕幽魂,龙牙刀都能得到鬼气的滋养,身为刀鞘的我也一样。”
龙牙刀是道具,是死物,但顾延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类。
刀身变得锋利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摧毁顾延的灵魂。
姜荻脸色煞白,抿紧嘴唇,害怕一张嘴就要嚎啕大哭。他不想表现得很脆弱,不想遇到丁点事就让顾延去哄,可是,沉甸甸的愧疚感卷土重来,如巨浪滔天将他沉溺进深海。
顾延一生的痛苦和劫难都是他亲笔所写,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就连随口一句话,都奠定了顾延未来的死局。
他是《梦魇之牙》的创世神,可是神明不该有感情,不该心怀怜悯,更不该像他一样喜欢上小说里的人。
作者有话说:
回收开头伏笔(狼狈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