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地府枉死城外, 也敢胡言妄语?”白无常讥笑,高耸的纸帽笑得发抖。

  顾延愈发确信, 黑白无常对枉死城中发生的动乱毫不知情。否则, 等待他们的就不是嘲讽,而是杀人灭口了。

  “是真是假,无常可以打开城门亲自查看。”

  见他如此笃定,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齐齐敛去笑意, 白无常转身就往城门口去,留下黑无常在原地看管。

  顾延袖手等着, 没等几分钟,就听得一声滚雷似的轰鸣。

  枉死城门赫然打开一条缝,黑灰相错的聻如同烟雾、潮水拍岸而来, 将门外的一众孤魂和阴差浇个透心凉。

  一时间,枉死城外倏然陷入安静, 孤魂野鬼们都抻着脖子往城里看, 互相交换眼色, 窃窃私语声像一圈圈涟漪般当荡开。

  “枉死城里,怎的一条魂魄也无?”

  “阴差大人不是说, 进了枉死城只要乖乖待上五百年, 就能轮到我去投胎吗?如今又是怎么一回事?”

  “哎哟阎王爷喂,这些黑色烟雾……是聻!”

  鬼死后为聻的说法,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开。即使先前不知道此事的鬼魂,心里也有所疑虑——

  枉死城的鬼都哪儿去了?该不会都没了吧?那它们进城去,莫非一样会死?

  再死一次,可就没有投胎的机会了。

  队伍中一阵骚动, 排到城门口的鬼都不敢再走, 想插队的也老老实实躲到队尾去观望情况, 众鬼推推搡搡,乱成一团。

  无论青面獠牙的阴差们如何喝止,都没有鬼理会。

  轰隆一声,白无常把门关上,面色苍白地飞身到顾延和柯里昂身前。

  这一回,他的态度不再傲慢轻挑,多了几分郑重其事:“别的阴差和我们两个平常只在人间与枉死城外勾魂,等闲不得进城。敢问,我们黑白无常都不清楚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顾延言简意赅,把古墓中的见闻说了。

  向来寡言少语的黑无常抓住重点:“如果从陵墓的入口进入枉死城,的确能避开阴差的视线。”

  白无常脸色巨变,压低声音,告诉了他们一则秘辛。

  过了枉死城,即是鬼门关。

  那些手握路引的鬼则能绕过枉死城,横渡忘川直接通过鬼门关,进入酆都城,等候各司阎王们发落。

  而在诸位阎王之上,还有一位酆都大帝统辖阴间事务。

  酆都大帝三千年为一任,今年正是新旧交替的年分,阴曹地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为防小鬼买通阴差溜出枉死城,故而将城门紧闭,只进不出。就连普通的阴差,也不能进入城中。

  顾延皱眉:“谁下的命令?”

  白无常愣了愣:“不知道。”无常之上还有诸天神官,他上哪儿知道去?

  “这么明显的漏洞,如果我们不碰巧发现,等你们注意到的时候,可能前后十年的鬼魂都死干净了。”顾延讽刺。

  柯里昂在一边听得直冒汗,心道,少说点吧!

  没想到,白无常非但没生气,把他们发配去枉死城调查真相,还整装肃容,端正地跟顾延道谢。

  顾延摇头:“不谢。”

  白无常嘴角一僵,这人怎么客气都客气得那么拉仇恨呢?

  他拱手道:“事态紧急,本官和黑无常大人要回一趟地府,得赶在中元节百鬼夜行之前把错漏补上。不然,这些孤魂野鬼回了人间不愿回来送死,定会天下大乱!二位若想回去,沿原路往回走,切记,不要回头。”

  顾延的剑眉一挑,冷声问:“要是暂时不想回去呢?”

  “不回去?!”柯里昂险些破口大骂,被顾延扫了眼,才阴沉着面孔道,“枉死城不是久留之地,一会儿出了差错,我先走一步,你可别想让我垫背。”

  白无常吃惊:“你不想回去?”

  “我提供的线索,有资格知道枉死城动乱背后的真相,不是吗?”顾延收回龙牙刀,手揣在裤兜里,神色自若。

  白无常和黑无常帽子搭着帽子交流了一会儿,点头同意:“正好,眼下城外骚乱不断,缺了两个无常,其他阴差不一定顶得住动荡。就由你们二位暂时替代无常的工作,在枉死城外维持秩序吧!”

  柯里昂纠结万分,枉死城肯定是一个隐藏的支线剧情,玩家探索完全部真相,甚至打败幕后boss才算完成任务。

  从涉及的神明数量看,又是酆都大帝又是阎王爷的,都是狠角色,这个支线的难度不低,奖励绝对丰厚。

  如果他所料不差,公会预言石盆所指的S级道具估计就在这儿。

  留,不一定会死。

  不留,等顾延再拿到一个S级道具,他早晚会死。

  思及此,柯里昂狠下心,应承道:“无常大人放心去,我和顾延能应付得来。”

  顾延勾起嘴角,黑沉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讽意。

  上套了。

  *

  几乎在同一时刻,姜荻身处数百只走尸的包围中,努着嘴吹了声口哨。

  清亮的哨声划破令人恐惧的静谧。形形色色的走尸们安静一瞬,停住脚步,因腐烂而空洞的眼眶直勾勾望了过来。

  “!!!”

  姜荻来不及欣喜,先头爬上戏台的戏班子尸体们又抬起沉重的脚步,笃笃,笃笃,仍保持着生前唱戏时优雅的步态,摆开架势向他走来。

  “我艹!”

  姜荻骂了声脏,扭头就跑。

  蚁多咬死象,他打游戏都能被小兵拍死,那么多走尸,够他喝一壶了。

  县衙为三进小院,中间呈一个回字形。

  姜荻钻进层峦起伏的假山,猛地与走尸们拉开距离。但耳畔不断响起的脚步声和嚎叫声依然在提醒他,用不了多久,县城里所有走尸都会聚集过来,到时他插翅也难逃。

  “呼,呼。”

  姜荻背靠阴凉的山石,胸膛剧烈起伏,努力平复呼吸,嗓子眼里漫上一股血味。

  白师公搞那么大阵仗,用整座永昌县城作为后手,反而侧面说明了流金碱大概率藏在县衙。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他会把流金碱藏在县衙的哪个位置?

  如果他是白师公,易地而处,流金碱这样价值万金的宝贝,会藏在一个避人耳目的地方。

  书房?拿油纸包裹放在井底?

  不对。姜荻屈起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啃咬指节。不论是六爷还是他的手下,在意识到自己的死亡真相前,都保持着活人的意识。

  既是活人,就会有贪婪之心。藏在县衙的哪个角落,都要可能被人盗走。

  倘若他是白师公,会相信尸体,而不会相信尚未化为走尸的人类……

  姜荻灵光乍现,想到一个重兵把守,绝对安全,也绝不会有人猜到的地方——六爷!

  六爷活着时,是割据一方的军阀。六爷死了,是白师公行走的保险柜与炸药包。

  “我去,那我该不会要……”

  姜荻打个激灵,脸色发白,突然,他感觉到背后刺来一道阴冷的视线,一时如芒在背。

  “谁?!”

  姜荻举起夜鹰,猛地弹出去,柔软的腰身一扭,纤长的肌肉绷出漂亮的线条,砰砰砰,抬手就射!

  子弹射在假山石上,碎裂的石块飞溅。

  姜荻别开脸,躲过崩落的碎石,紧接着就看到方才他倚靠的那块屏风似的大石头上,有一处指甲盖大小的孔洞,一只猩红的眼睛正透过孔洞窥视。

  他下颌的皮肤麻麻地一紧,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叫出声。

  旋即,姜荻扣动扳机,桃粉的子弹高速旋转着,嘭的一声穿过洞眼,把那颗眼球射爆!

  担心枪声会引来更多走尸,姜荻不敢再留,一个箭步窜出假山,踩着屋檐的影子避开成群结队的走尸,爬上屋顶,打算抄近路返回后院戏台。

  刚一攀上屋脊,姜荻就差点跌下去。

  只见县衙外的街道人头攒动,围墙上挤满了走尸。有的跳下墙头后腐烂的小腿因不堪重负而弯折,咔嚓一声脆响,身体被锋利的腿骨穿成串,双臂仍在挣扎着往院子里挪动。

  有的踩着前人尸体堆作的小山,滑滑梯一样滚下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这一刻,姜荻适才明白何谓人命低贱如蝼蚁,对白师公的憎恶也就越深。

  “六爷周围的走尸只多不少,哥,我该怎么做?”他垂着眼睫,自言自语。

  对死亡的恐惧让姜荻萌生退意,顾延说过的,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游戏副本而已,支线任务而已,何苦搭上性命?这些人都死了,就是活着,能记他的好?

  可是,真要如此吗?逃之夭夭,放任白师公草菅人命?让那么多人都不得超生?

  姜荻背靠兽脊蹲下,内心无比煎熬。

  没多久,咔嗒,姜荻再度给夜鹰上膛,他躬着身子,单手持枪抵在腿根,脚步灵巧如猫,在瓦片上疾行几乎没有声音。

  后院,六爷的尸体附近,如他所想的那样尸山尸海。走尸们站作几个圈,将六爷拱卫其中。

  来吧!

  姜荻心下一横,几个点射将东北角的数只走尸射穿头颅,随后,他踏着瓦片飞速转移到东南角的屋顶。

  有走尸想爬上来阻拦,被姜荻不要钱似的烧灼弹打碎天灵盖,而后一脚踹下屋檐。

  “吼啊——!”

  走尸们的眼睛闪烁红光,满是贪欲。姜荻占据高地,且打且退,尽量不让更多的走尸爬上屋顶。

  但事情似乎没有那般顺利,走尸体内有魄无魂,基本上没有智力,悍不畏死,只有绵绵不绝的饥饿和杀戮之心。

  姜荻的虎口都被震麻了,走尸的数目不仅没见少,而且脑袋炸开花失去行动能力的走尸还都趴在了墙根下。

  渐渐的,尸体一具接一具,堆成一摞摞尸山,更方便后面的走尸往上爬。

  姜荻喉头滚动,几欲作呕。

  等到屋檐上站了几十只走尸,歪歪斜斜向他走来,姜荻忽地眼前一亮:“就是现在!”

  地面上的走尸终于被他的消耗战术一点一点打出空当,现在,攻击性最强的那几只走尸都已爬上了屋檐。

  姜荻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他捏着鼻子跳下墙头,身后的走尸爆发出怒吼。

  地上的那些也不好对付,姜荻就地一滚,躲过花旦走尸的一杆金簪,再鱼跃而起,避开十根蔻丹染过的指甲。

  枪声大作,姜荻用烧灼弹硬生生打开一条通路,但手臂和肩膀还是不可避免地落下几处深深的血痕。

  六爷的尸体近在眼前。

  姜荻脚下,被打断腿骨和脊骨的走尸倒了一地。他呼吸粗重,扒开堆叠的尸身,翻找到六爷那具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

  身后的哀嚎不绝,一道道劲风袭来。姜荻躲过一记抓挠,另一只利爪却落到他肩上。

  “呃!”

  姜荻闷声呼痛,热血喷涌而出,走尸们越发兴奋,推推挤挤就要把他撕成碎片。

  余光瞥见最近的走尸不过五步之距。姜荻心想,两秒?三秒!

  三秒钟,是他给六爷开膛破肚的时机。

  姜荻毫不犹豫朝那具腐尸伸出手,指缝间,是滑腻黏涩的触感,仿佛没入一袋变质的果冻,刺鼻的腐臭像尖刺似的刺痛鼻腔。

  六爷的腹腔空了大半,只留下保留魄的几颗脏器。姜荻摸索着,一秒,摸到弯折的肋骨,两秒……

  找到了!

  姜荻从血肉中拽出状似黑蚕的脊骨,又有些像泡发的海参,在他手中一呼一吸,一起一伏。

  这绝对不是人类的脊椎骨,而更像是一种虫子。流金碱应该不会这么少,可白师公把这玩意儿藏在六爷尸体里,必然跟流金碱脱不开关系。

  三秒!姜荻把那大黑蚕往道袍里一裹,噌地起身逃跑。

  然而下一秒,一道嘶哑苍老的声音自垂花门外响起:“三更半夜的,后生仔,这是要上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