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入口黑洞洞的, 阒无人声,一滴冷汗自姜荻额角滚落。

  洋娃娃越走越近, 僵硬的球形关节嘎吱作响, 摆出古怪的姿势,像在邀请他跳舞。

  “跟我走。”

  空洞的玻璃珠眼球淌下两道漆黑的泪水。

  “你让我去我就去,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姜荻脚跟蹬地, 和洋娃娃大眼瞪小眼, 耳膜砰砰地鼓胀,心口仿若有一团金光, 就要喷涌而出。

  他撕开一袋面粉,朝洋娃娃砸去。哗啦,白花花的面粉飞扬。洋娃娃挥舞着小手, 皮鞋踢踢踏踏,似乎有些恼火。

  姜荻纵身一跃, 跳进地下室。

  顾延右手握着那柄凛若秋霜的薄刃, 倚坐在墙角, 双眼紧闭。

  “哥?!”

  姜荻扑过去,心头酸酸的发胀, 像被人用力攥了下心脏。他先去探顾延鼻息, 又去摸心跳,见人还有呼吸, 才略松了口气。

  地下室空气沉闷,氧气不足昏过去也是有可能的,姜荻自我安慰道。

  他拖起顾延,半蹲下身子将人半扛半背, 又伸长腿, 鞋尖一勾, 把龙牙刀挑到手中。

  看了眼空无一物的地下室入口,姜荻眉心紧拧,让顾延两条胳膊交叠在他襟前,左手勉强攥住顾延手腕,右手握紧龙牙刀,晃晃悠悠地踩着朽坏的梯子往上爬。

  嘎吱,嘎吱。

  顾延将近一米九的个子,肌肉块垒分明,姜荻背着他,每爬一步小腿肚就直打哆嗦。

  妈蛋,真是没有一顿饭是白吃的。

  他顾忌着上面储藏室里的洋娃娃,脑袋没探出入口,就抡起龙牙刀挥了几圈。没什么技巧,全靠乱拳打死老师傅。

  龙牙刀铮铮有声,有如山风呼啸。

  听到洋娃娃嘭咚砸架子上的闷响,姜荻心头一喜,趁机背着顾延,连拖带拽地把人拉出入口。

  面粉如扬尘,姜荻呛了满口的生面粉,捂住嘴一阵咳嗽。

  他把顾延护在身后,生疏地双手握住刀柄,隐约感觉到手中的银白长刀嗡嗡作响,像在欢欣雀跃。

  姜荻来不及细想,就看到洋娃娃的裙摆挂在置物架的钉子上,蓬松的公主头卷发倒垂着,两只胖墩墩的手上下舞动。

  “放我下来,可恶的人类!”

  严阵以待的姜荻噗嗤笑出声:“让你装神弄鬼,该。”

  他摸一把顾延额头的冷汗,不欲在此地久留,至于这洋娃娃,就在原地挂着吓一吓史坦尼斯家的人好了。

  可他才扛起顾延,就见那洋娃娃的下颌关节嘎巴嘎巴颤动:“你不跟我走的话,他会死哦。”

  姜荻眼神一凛,霍然抬眸:“你几个意思?”

  “他中了诅咒。”洋娃娃一字一顿,指了指顾延垂落在腿侧的左手。

  “诅咒?”

  姜荻不信,但还是捧起顾延的手,定睛一看,那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如玉竹的左手已然苍白僵直,指甲盖发青,掌心泛起细密的血点,大有蔓延至整只手的趋势。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姜荻浑身发冷,焦急万分地去轻拍顾延脸颊,又去按他的人中。正要去做心肺复苏,又被洋娃娃嘎巴嘎巴张口拦住。

  “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那是恶魔的遗产,邪恶仪式的产物。无比、无比邪恶。”

  说到顾延不该碰的东西……姜荻金棕色的瞳孔缩成一点,想起先前顾延为了救他,生生挨下血尸的一拳。

  姜荻着急上火:“少在那故弄玄虚,直说吧,我要做什么你才肯帮忙解除诅咒?”

  “你先放我下来。”洋娃娃挥动小手,塑料关节发出咯咯的滞塞声。

  姜荻寻思片刻,握紧龙牙刀小心翼翼地把洋娃娃挑下去,安然放在五斗柜上。

  “呼。”洋娃娃拍了拍裙摆,“上去吧,阁楼里可能有你要的答案。”

  姜荻瞥一眼储藏室紧闭的门扉,再瞅一瞅不知是敌是友的玩偶娃娃,一言不发地搬过梯子,搁在隐蔽的阁楼入口,摇了摇梯子,见还算稳当,又一咬牙,背起顾延往上爬。

  洋娃娃嘎吱转动脖子:“我可以帮你照看他。”

  “你当我傻?”姜荻轻哼一声。

  吱呀,吱呀。

  扶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少顷,储藏室再度陷入寂静。端坐在五斗柜上的洋娃娃坐姿乖巧,玻璃珠眼球失去诡异的阴气,显得宁和而甜美。

  一回生二回熟,姜荻把顾延安置在阁楼边,方便一会儿带他下去。

  阁楼有扇铁栅栏窗,午时的阳光刺得姜荻眼眶湿漉,睫毛茸茸的。

  他适应了一会儿光线,便在地上看到个古怪的六芒星,符号纷杂繁复,有像小蝌蚪一样的字母,也有棱角分明的楔形文字。

  六芒星的六个角摆放着烧到一半的白烛,烛泪滴落一地,正上方一角画着山羊的图样,让姜荻想起林中小屋里挂着木墙上的羊头标本。

  灰尘在光束中纷飞飘散,大中午的,姜荻的心却突地一跳,危险的预感像蚂蚁一样爬上脊背。

  姜荻四下翻找,在窗帘下的一沓旧女性杂志里找到一本格格不入的笔记本。

  本子的扉页没有落款,但笔迹秀丽圆润,墨迹较新,应该是一名女性近期留下的记录。

  【2007年3月3日,第一次实验,失败。】

  【2007年4月6日,第二次实验,我听到了它的声音。】

  【2007年5月7日,第三次实验,终于,我与它达成约定。我将结束这里的一切,用新血掩盖旧时的罪恶。】

  最后一条记录是,【2007年6月6日,第四次实验,失败。我和它共同召唤出的实验品逃离了阁楼,希望实验品没有跑出农场。如果被外人知道,必将酿成大祸。】

  2007年?

  姜荻眉毛一抖,本能地觉得不对。他鼓了鼓脸颊,把笔记本塞进裤腰带里。

  老约翰一家信仰的是基督教邪.教的一种,哪怕姜荻失忆了,都能看得出那六芒星法阵奇怪的文字和基督教搭不上关系。

  画下法阵的人,很可能是史坦尼斯家的一名女眷,仗着灯下黑,在人来人往的储藏间阁楼画下阵法,召来一个被称作‘它’的东西,做了某种实验,却出现实验事故让实验品逃离了阁楼。

  至于目的,姜荻摸摸下巴,推测道,“用新血掩盖旧时的罪恶”,这人大约是想和一家人信奉的摩门圣殿教做一个了结。

  会是谁呢?姜荻的脑海中闪过老约翰几位妻子端庄贤淑的脸孔,以及几个女儿模糊的面目。谁都有可能,又谁都不像。

  之所以不会是厨娘,姜荻心想,那大娘杀人掏心无恶不作,放在《水浒传》里也算个女中豪杰,正是画法阵的人针对的对象。

  说不定……姜荻嘶了声,太阳穴一阵刺痛。说不定厨娘今天中午凄惨的死状,恰与法阵召唤出来的东西有关。

  他心里划出两条枝叶相连的线,一条是老约翰信仰的摩门圣殿教,一条是阁楼上的法阵。

  似乎每一条都在指向同一个真相,但他一时间找不到方向。

  线索太少了。

  姜荻把顾延扶起来,蹭了蹭他的颈窝,嗅到一股舒服的雨后苔藓的气息,嘈杂沸腾的脑海霎时没入寂静。

  “顾延。”姜荻盯了会儿顾延俊美无俦的脸,叹口气,“你再不醒我们就解除男男朋友关系。”

  说罢,虎着小脸往顾延的嘴角亲了亲。触感冰冷干燥,像亲吻一枝干枯玫瑰,或是一枚玉珏。

  等一下,我他妈在干嘛?!

  姜荻一把推开顾延,脸颊倏然醺红,等呼吸平复后,慢吞吞把人背好,搭好胳膊,随即,就听到耳畔一声低哑的笑声。

  “我去!”姜荻侧过脸,与顾延相望一瞬,又猛地别过头,梗着脖子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偷亲我的时候。”

  “!!!”

  男朋友的偷亲,怎么能叫偷呢?

  姜荻哼了声,要不是看在顾延面无血色的份上,当时就想把他从阁楼丢下去。

  他三两句把顾延昏厥后的遭遇说了,眉头严肃地拧成小疙瘩:“你身上的诅咒,恐怕就是法阵召来的东西搞的鬼。”

  “嗯,不是什么大事。”顾延轻描淡写,“我刚才昏倒,也有地下室空气不流通,以及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没完全失去意识。等下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半小时就好。”

  他整个人挂在姜荻身上,像是从后搂着他,下巴搁在姜荻的肩头,鼻尖磨蹭姜荻耳根,鼻息相闻,姿势分外暧昧。

  姜荻仿若未觉,顾延说的屁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

  他语气硬邦邦地质问:“你骗鬼呢?左手都成那样了,想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顾延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辩解,冰冷的手背却蓦然落了几滴滚烫的泪水。

  “我擦,我哭什么?”姜荻难以置信似的看着手心的湿意,猛揉眼睛。

  丢脸丢大了!

  顾延沉默许久,按着姜荻的肩膀,强硬地把人转过来,面对面抵着额头。姜荻想躲,却被他手掌扣住后脑勺,动弹不得。

  “哈哈。”姜荻眼眶里盈着泪,眼尾两抹叫人心疼的绯红,他干笑几声,“我们之前该不会真的是情侣吧?烧香拜把子,供奉鸡鸭卤猪头那种?”

  他不是爱哭的人,但被顾延漆黑如浓墨的眼瞳盯着,就有种被全心全意爱重,哪怕是他的缺点、弱点都被一一包容的感觉。

  他们失去记忆以来才过去不到两天,这算什么,一见钟情吗?

  也太离谱了!

  轻浮!

  “抱歉,以后不会了。”

  顾延抹去姜荻的泪水,双手捧起他的脸庞,咬了咬他的唇。

  吻很短暂,不过是舌尖的一触及分,却让姜荻软了手脚,险些捎带着顾延一块摔倒。

  砰咚!

  储藏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姜荻心脏骤紧,和顾延默契地靠向阁楼扶梯旁的死角。顾延握着龙牙刀,姜荻则捡起一本大部头的电话黄页,严阵以待。

  楼下的脚步声沉重,不看便知是老约翰。他嘴里嘟囔着失踪的厨娘,抱怨着让妻子来收拾面粉散落一片狼藉的储藏间。

  “卑劣的狗崽子,别让我逮到你!”

  突然间,老约翰收腔,闷闷的脚步声愈发靠近。

  姜荻脊背紧绷,知道老约翰恐怕看到了他们来不及收起的梯子,发现了这处不为人知的阁楼。

  窗户被铁栅栏封死,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眼前的入口。

  “小兔崽子,让我看看你能躲到几时?”

  咔嗒,姜荻皱眉,是猎.枪上膛的声音。

  嘭!一枚子弹从一米见方的入□□入阁楼,穿透他们头顶的天花板。

  阁楼的地板也是木制的,空间低矮闭塞,活动不便。只要老约翰想,他可以好整以暇地在楼下待着,用猎.枪把他们俩打成筛子。

  姜荻轻吸一口气,顾延捏了捏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下一瞬,哗啦一声,一本厚重的黄页本从窄小的楼梯口砸了下去,紧接着,是一本本杂志,被子弹打成碎片。

  咻砰砰砰!

  老约翰不断射击,有几枚穿过地板,其余的都打在杂志的铜版纸上。跳弹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可是,猎.枪换弹夹需要时间。在十几枚子弹过后,姜荻竖起耳朵,听到咔嗒一声,冲顾延扬眉,就是现在!

  姜荻拽着顾延的手,一前一后跳了下去。

  刹那间,银光大作,凛凛朔风扬起一地的面粉。

  老约翰的吼叫声尚未出口,额角便划下一丝凉意,熊一样沉厚的身躯轰然倒下。

  “咳,咳咳。”

  顾延抹去嘴角的血迹,龙牙刀拄在地上,喉头一滚,又涌出黑红的血液,湿了衣襟。

  “哥?”

  姜荻吓一跳,几步迎上去,顾延却摆了摆手。

  “还能坚持,先处理掉他。”

  姜荻咬紧牙关,试一下老约翰的呼吸:“他昏过去了。”

  “嗯,我用刀背敲的,得暂时留他一命。”

  姜荻想想也是,找来面粉口袋堵住老约翰的嘴,再从工具箱里翻出塑料扎带,将老约翰粗得像熊掌一样的手脚背在身后扣住。

  接着把人丢进地下室,阖上移门,将斗柜搬回原处,只留下一丝供人呼吸的缝隙。

  门外远远地响起脚步声,姜荻搀扶顾延,捡起掉地上一动不动的洋娃娃,避着用完午饭的女眷们,从厨房后窗离开绿房子。

  呜呜的阴风吹过,攀满石墙的爬山虎发出簌簌声,仿佛一串轻灵的笑。

  他们沿着鱼塘边的小路,走过谷仓和养猪场,回到奴隶们居住的窝棚。

  姜荻打算着,先让顾延休息一下午,等天色暗了,老约翰失踪的消息会让史坦尼斯家的女人们没头苍蝇一样混乱,到时他们才好再混进主屋里去查看线索。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将将踏入窝棚和拖车所在的角落,姜荻就倏地停下脚步。

  顾延的手臂搭在他肩头,了无血色的左手低垂着,与他同时目光一凛。

  奴隶们这时候应该都在田里劳作,窝棚里寂静无声没有什么不对。

  可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过于浓烈以至于太阳炙烤后散发出恶心的甜味。

  苍蝇嗡嗡飞舞,奴隶们的驻地缭绕着不祥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姜荻:我很少哭的。

  事实:在顾延跟前哭过好多次,两只手数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