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临近傍晚,但帝都热气未消。车窗外面看起来仍然满是太阳的颜色。
日头正烈,把路上的行人晒得恹恹的。
纪尘靠着车窗,看着窗外的景色。那些建筑、风景逐渐变得熟悉,也变得陌生。
何汜夜口中的回家,指的是回纪尘从前的那个家。这条回家的路,在纪尘的舅舅也出事之前,他曾经走过很多次,所以本来已经非常熟悉。可时过境迁,路上大的建筑虽然没什么变化,但道路两旁的树,绿化带里的花早都不是纪尘熟悉的样子了。
一条路,说熟悉也熟悉,可说陌生,也真的陌生。
价值不菲的白色豪车疾驰上路,从高楼林立的现代城市开进一个城中村一样的地方,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他们开进一条窄巷子,左手边是高楼,右手边是平房群,看起来像是两个年代,割裂得很。
何汜夜把车转了个弯,开进另一条小路上。这里满是挨挨挤挤的居民楼,放眼望去,说不定一个小区里,能住几万人。
纪尘家就在这,离小区门口最近的一栋楼。这些楼很老了,重修了很多次,只有七层高,连电梯也没有。
小区门口也没人看守,车虽然开不进去,但人是随便进的。
纪尘跟何汜夜走进小区的大门,他站在自己家那栋楼的单元门门口,抬头仰望着五楼的高度。
那里就是他以前的家。纪平生跳楼以后,这栋房子就被纪尘卖了来凑纪平生的医药费。
现在大概早已不知道易了几回主。
可如今看着,却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纪尘带着何汜夜,走进昏暗的楼道里。这楼道本来有几扇窗子,但因为堆积了各家的杂物,早就把那些窗子给挡上了,因此显得不见天日。从楼道里就看得出这栋楼已经很有些年头,一楼是各家的电表,上面有一个照明用的灯,居然还是拉绳式的。
那上面结了很厚一层灰尘,看起来黑乎乎的。
纪尘轻轻一笑,对着身后的何汜夜说道,“像何最这种10后,应该根本没见过这样式的电灯吧?你呢?我觉得你也没见过。”
何汜夜不置可否,走过去拉了一下点灯的绳,咔哒一声,灯却没亮,但是绳子上抖下来好一层灰,估计是坏了好一阵。
“见过。”何汜夜像是随口一答,然后便径自上了楼。纪尘本来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思,这下也不得不跟上只。水泥台阶砌的很高,爬起来还挺费力。
但何汜夜步履平稳,匀速向上。他们身边灰色的金属扶手上已经锈迹斑斑了,外面有大风吹过时,便会咣啷啷的响起几声。
也不知道声源在哪。
两个人沉默的爬楼梯,没一会儿就到了五楼。这里一层有四户人家,每一层有两节楼梯,和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两头一头两户。纪尘家在最里面,挨着走廊的位置上有两扇窗户,里面那扇就是纪尘家的那一扇。
他们家的门牌号是503。电镀的门牌挂在墨绿色的防盗门上,早已褪了色,让人看不清上面的数字。
门口的地上也有一层灰,显然是很久没人来过了。
纪尘退了几步,想起来刚卖房子时,邻居传出来的闲话。说他们家跳楼死了人,让他连卖房子这种事都费了一番周章。如今这房子这么破败,除了年头太久,说不定也是因为当年那些闲言碎语还没消散干净。
纪尘叹了口气,想起来从前一家三口的日子,虽然物质不算丰裕,但至少平稳安静。他走到走廊里的窗户边上,那扇窗又小又高,纪尘微微踮脚才看得见里面。
小时候,纪尘只觉得这扇窗好高好高,从外面看不到里,从里也看不到外。现在长大了才发现,明明他就在自己的头顶。
外面的他一踮脚就能看见里面。
里面拉着帘子,也看不清什么。只能依稀辨得出一些轮廓,家具什么的一概没有,只有一张折叠圆桌,和几把七零八落的椅子。
其实那扇窗上的玻璃也不怎么干净,斑驳的落着尘网。可是透过这么一扇窗,纪尘却仿佛见到了自己幼年时家中的景象。
他踮着脚,但是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好像把他这一生都看完了。
他看见自己的出生,看见牙牙学语的自己,看见那个童年的自己,看见那个少年的自己。他看见如若父母尚在,一家三口在桌边吃饭时的景象。
那么真实,却永远不会发生。
他笑了。指着窗户笑出了声,然后嘴角咧开,抽动着,笑就变成了哭。豆大的泪珠滚下来,连成串,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碎成好几个泥裹着眼泪的圆珠。
“我看见他们了。我看见他们了。”
他哽咽着说出这两句话,因为喉咙里裹挟着眼泪,所以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尾音更是直接变成了完全的哭腔。悲伤越发汹涌,让他的哭声压抑,让他开始喘不上气。
他太想念自己的父母了。那种想念在这一瞬间达到峰值,想的他肝肠寸断,想的他恨不得要出现幻觉。
何汜夜依旧沉默。他知道纪尘离开这里已经有了整整八年,他这一哭,是把八年来对这个地方的所有眷恋全都哭了出来。
他眼睁睁看着纪尘的情绪不断外放。纪尘低着头,双手捂着脸,眼泪源源不断地漏过他的指缝。
直到他哭声减弱,何汜夜才走过去,把人抱在了怀里。
他轻轻抚摸纪尘的背。
“没事的,没事了。”
纪尘一直哭,他说不出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也许感觉不到什么,只是鼻尖太酸,眼眶太酸,所以一直哭个不停。
他好像要把身体里的水都变成眼泪,那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一样。
直到何汜夜带他离开那栋房子,他才不再啜泣,但浑圆的眼依旧潮湿着。
何汜夜不忍,他看纪尘这个样子,心脏好像被人捏在手里。
他叹了口气,“我们去看看骆老吧。别哭了,骆老看见,会担心的。”
纪尘抬起头,惊讶的望着何汜夜。
何汜夜决定,提前告诉骆吉正,纪尘的身份。
何汜夜带着他回到车上,他捧着纪尘的脸,用大拇指擦干纪尘脸上还悬垂着的几颗泪珠。纪尘眼很红,他长得白,每次要哭的时候,都会带上眼角眉梢一整块区域一起变得红红的。
他像只柔软的兔子,在何汜夜的安慰下点了点头。
纪尘知道轻重,骆吉正如今重病缠身,他必然不能再叫老人家心忧。
两个人坐在车上,纪尘也一直看着窗外。干净的车窗上倒映着他的脸,影子比在那扇破窗上的,清楚多了。
纪尘看着自己的虚影,忽然喃喃,“其实我以前,不叫纪尘这个名字。也不能说不叫,只是同音不同字。我以前的名字,是早晨的晨,我爸说我是早上出生的,踏着晨光而来,纪念晨光,所以叫纪晨。后来我成年以后,觉得我的人生一片黑暗,跟晨光一点儿也不沾边,反而像是一粒尘埃,所以就自作主张改成了尘土的尘。”
纪尘自顾自地说着,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他又断断续续说了许多以前的事,很多何汜夜不曾了解过的事情。最后,他看了眼车里放着的何汜夜与何最的合照,又道,“我想起来我爸是个很不爱拍照的人。自打我有记忆以来,我们一家三口好像都没什么合影留念的机会。全家福什么的,可能有吧,但我也忘了在哪里。”
何汜夜静静听着,心下也了然。容貌毕竟是爹生娘给的东西,骆容那样的出身,不喜欢自己的脸,不喜欢留下照片倒也是情理之中。
他们从城中村出来,没一会儿就到了骆家。何汜夜车开的有点快,几十公里的路也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骆吉正还在自己的房间里,荣成正在照顾他。看样子这些日子以来,骆吉正估计再没出过这道门。
荣成看见他们两个,礼貌的问了声好。
纪尘与何汜夜已经知道了荣成这人身份不简单,至少不是个单纯的护工。但这些日子他把骆老照顾的不错,那他们也就没有必要把人当场戳穿。
三个人互相点头致意。这里面纪尘年纪最小,但他并不怯懦。
纪尘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骆吉正,蹲下来,缓慢地摸了摸骆吉正干枯的手。骆吉正没有什么反应,只有手指微微地抽动着。他的手背上有许多输液后留下的针眼,老人家年纪太大,皮肤愈合能力也大不如前,使得那些针眼看起来依旧很明显。
纪尘欲言又止,看了眼骆吉正身后的何汜夜与荣成。他俨然是一副有要紧事的样子,需要与骆吉正单独说明。何汜夜留在这儿,是因为纪尘需要他。但纪尘没开口,这位荣成,却也没离开。
纪尘一时半会,竟然不知道要不要在荣成面前道出实情。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何汜夜,何汜夜微微颔首,告诉他无妨。
纪尘再次垂下眼,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唤道。
“爷爷。”
纪尘这一声让老人家稍微有了点反应,骆吉正极小幅度的把头转向了纪尘的方向。
纪尘张了张嘴,这一句话于他而言,要说得出口并不容易。
他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终于开口。
“爷爷,我终于知道了爸爸的本名。他,就是骆容。”
骆容的名字一出来,骆吉正立刻有了反应。他反握住纪尘的手,干枯的时候开始颤抖。他不敢置信,艰难回头看向何汜夜。
何汜夜也点头,他表情凝重,附和道,“是真的。已经做过DNA了,纪尘他的确是您的孙子,老师。”
何汜夜身边的荣成闻言,忽然绕到骆吉正的身前,他面带微笑,似乎也替骆吉正感到高兴。他也蹲下来,甚至握住了骆吉正的另一只手。
他没看向纪尘,但余光一定锁定在纪尘的身上。
“恭喜您啊老爷子,您终于得偿所愿了。”
再看骆吉正,老泪纵横已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神情。他抚摸着纪尘的脸,嘴唇上下一碰却始终没说出话来。他像是累极了,这之后竟然就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听起来也十分浑浊,他的胸口像是一个大风箱,不停地发出浑浊的鸣音。
骆吉正大概是几乎失去了语言能力,他想要开口,也只能说出几句好来,或是一些其他叫人听不出意义的音节。他拉着纪尘的手不肯松开,但又看了几眼荣成。
荣成十分会意,当即便道,“骆老先生的意思,是他心里一直揣着这个希望,所以遗产当中同样为骆容少爷或是骆容少爷的子嗣,保留了属于他们的一份。关于这一部分的遗嘱,是骆老私下进行的,已经公证过了,暂时不会公开。请二位放心,这些是绝对不会被骆舒先生据为己有的。”
荣成恭谨一笑,让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何汜夜倒觉得有点奇怪,但他还没开口,只是朝人点了点头。他把手搭在纪尘的肩膀上,安慰了一下同样情绪低落的纪尘。
原来亲人相认,并不那么让人愉悦。纪尘半跪在骆吉正的轮椅边,低头由人摸着自己的头顶,却是不敢看人一样。除非骆老开口,否则根本不会抬头。
何汜夜也知道,这种情形之下,认祖归宗的确不是什么容易事。尤其是碍着骆吉正愈发孱弱的身体,是不能让人过于劳心。他们在骆老面前没停留多久,前后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就又离开了骆宅。
荣成亲自送他们出门,他跟在纪尘与何汜夜的身后,俨然像是半个主人。
三人走到门口,荣成见何汜夜今日亲自开的车,便多言了一句。
“何总今日,”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纪尘,插了一句,“何总今日带小少爷过来,也没带个司机吗。”
何汜夜微微一笑,“事情紧急,我与小尘刚好在外面,索性就直接过来了。”何汜夜打量着荣成,实在觉得他的面相看起来当真与资料上的年纪不符。
但他眼下关心别的事情,于是开诚布公道,“还有一件事,我也想问问您。骆老新遗嘱的具体内容,你也不清楚?”
“是的。老先生的遗嘱皆有他一人独自完成,做公证的时候,只有律师与公证处的人。我当时,并不在场。”
荣成在短短几个月内就能在骆家站稳脚跟,而且能像现在这样重得骆吉正的信任,何汜夜自然会觉得此人实力不浅。他从前以为这人不过是逐利而来,但看他这样子,好像也不仅仅是为了钱。
荣成嘴很严,解释了一通,但什么都没说。
何汜夜颔首,带着纪尘扬长而去。
纪尘坐在车上,方才何汜夜与荣成的对话,他全都听见了。他相信何汜夜与他的感觉一样,必然觉得荣成此人有鬼。
不过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纪尘坐上车。何汜夜把归途开的平缓不少,城市的夜景在道路两旁慢悠悠的闪回。
车里连着纪尘手机的蓝牙,正在放肖邦降E大调夜曲中Op.9的第二号。这一首曲调流传最广,许多人听过,但并不知道是这一篇。
纪尘在冲淡平和的乐章中开口,“如果遗嘱的事是真的,那你手里的股份是不是就足够收购骆家了?”
纪尘斟酌启齿,他这话其实问的艰难,比那会认亲的时候还艰难。他们两个今日过来,私下里告诉骆老,纪尘就是骆容儿子这件事,目的性太强,所以从骆家出来之后,纪尘当然也想知道自己的这效果到底有没有用。
何汜夜看着前方的路,眉头拧着,“不好说。我们上次去骆家,那时老师精神尚可,他也告诉了我们新遗嘱的内容。实际上,他做那份遗产公证的时候,我是在场的。只是具体内容我并不清楚。我想了下,如果要稳妥地将骆家收入囊中,那么我手上持有的股份至少要有百分之六十七,但我现在手上只有百分之二十九。一方面是如果超过百分之三十的话是要在骆家公司的董事会发公告的,我还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我现在没敢继续有所动作。据我所知,骆舒那一家三口的股份加起来也就百分之二十八,他们大概也在等骆吉正的遗嘱。”
纪尘恍然大悟一样想起来了什么,却更疑惑,“我记得上次爷爷说会把自己遗产中的百分之三十给你,加上这些也不够吗?”
“老师肯给我这些东西,不过是一些动产和不动产,不可能有公司股份的。我们之前以为老师的资产早就被骆舒架空了,看来还不完全。我调查过,外面的散股大概还有百分之三,也就是说,老师手上握着的才是骆家股份的大头,还有百分之四十。不论是我还是骆舒,必须要全拿到这些才能成为骆家的新话事人,否则还是要经过董事会。骆家的董事会,怎么可能站在我这边。”
纪尘面色凝重,“那这么说来,我们机会渺茫。爷爷应该最多也就是把两家股份平分,一家给二十。到时候……”
“也不一定,还有骆尧和白燕宜呢。骆舒这人干的龌龊事不少,而且,他靠着骆尧的电影票房,洗了不少钱。所以他们家持股最多的人不是骆舒,反而是骆尧。骆尧手上有百分之十二的股份,白燕宜手里也有百分之六,如果我们能从他们这得手,就还有希望。”
纪尘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黑夜中何汜夜的侧脸。他语气平缓,没什么太大的感情,即使与纪尘在这分析利弊,也很是有条不紊。纪尘听得都要紧张死了,何汜夜却仍然缓缓而言。
“虽然难,但也不是没希望。就算是虎口拔牙,我也必然要试试。”
何汜夜话音刚落,车载音响里的音乐却戛然而止,然后纪尘的手机进了个电话。
来电显示上,写的名字是宫汀。
纪尘的手机被他放在两个座位之间的储物篮里,他手机常年开着震动,这会正嗡嗡震个不停。他手忙脚乱想接起来,但越忙却缺搞不清楚该先接电话还是先把蓝牙断开。
何汜夜一颔首,“直接接吧。”
这蓝牙还连着,电话一接跟开着免提有什么区别。
虽然明知道宫汀不会说什么,但纪尘有种被公开处刑的感觉。他直接按了接听,宫汀略带兴奋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她一直这样,热情奔放。
“喂,小纪啊。忙吗,有个事儿跟你说。”
在纪尘心里,宫汀到底是个老师,他甚至换了个很乖巧的坐姿,给旁边开车的何汜夜看的直想笑。
纪尘乖乖开口,好学生一样。
“不忙的,您说。”
“是这样,下个月电影开机了,拍摄地在沪地那边。过几天呢,沪地有个电影节开幕,我寻思咱们就干脆提前过去,顺便参加下这个电影节。万一能遇上什么机会,你说呢?”
宫汀说的这个电影节,纪尘倒是听说过。,叫白雏菊奖。规格不算太大,不过在业内也算顶尖奖项了。他还从没参加过这个电影节,有那么点蠢蠢欲动的意思。他看了眼身边的何汜夜,似乎是想让他帮自己拿个主意。
何汜夜本来沉默开车,见纪尘的这个眼神,便轻咳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宫汀敏锐地听见了,笑着打趣,“哟,这是身边儿有人啊。”
“嗯,给明星当司机呢。”何汜夜与宫汀认识多年,开起玩笑来也很随意,明知宫汀打趣他们俩,他也不藏着掖着,“电影节能带家属吗。我也想去沪地玩玩。”
电话那头,宫汀啧啧啧了好几声,估计是隔着电话都被这股恋爱的酸臭味给熏到了。她很是无奈,“能带能带。不是,我说老何,你自己随便投资入个股,挂个出品、制片的名儿不就去上了吗。何必非得借纪尘的光呢。”
“没必要。有家属入场券,花那个钱不值得。”何汜夜语气很冰冷,他明明就不是小气的人,偏偏把自己搞的像葛朗台。
但宫汀和纪尘都听出来了,这妥妥是在开纪尘的玩笑。纪尘捏着手机,紧紧靠着座椅的椅背,恨不得仰到后座去。
他脸皮薄,听着何汜夜拿他打趣,跳车的心都有了。
“那你们赶紧买机票吧,到时候沪地那边汇合。”宫汀匆匆交代了几句,逃也似的挂了电话。
何汜夜神色如常,“回家帮我收拾行李。”
纪尘一脸不可思议,从座椅上弹起来,“你真跟我一起去啊?”
何汜夜单手扶着方向盘,错开空挡看了眼纪尘,“当然。我也该找几天放松一下。对了,明天我们去趟Saturnus,给电影节准备几身行头。”
纪尘欲言又止,张了张嘴,最终无力的倒回了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