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汜夜神情古怪。
纪尘话音落下之后,整个电梯里便静得出奇。二人一前一后的站在电梯门前,电梯门被擦得一尘不染。纪尘的面孔被倒映在电梯门上,何汜夜正暗中观察着纪尘的表情。
纪尘的神情毫无异常,仿佛带上了一个完美的面具。看见何汜夜如此游移不定,他一定是得意的。因为终于有一天,轮到了他纪尘,来左右何汜夜的情绪。
电梯叮的一声响,纪尘转过头微笑。
“到了。”
整个楼层寂若无人。护士站也只有一名护士正在值班。这座医院的12层为特殊病人而设,如要探视大抵需要提前预约。但纪尘只是走过去和值班的护士说了两句话便被放了行。
他应该来过很多次,护士好像与他很熟。
他径直朝前走,一直走到走廊尽头。
那里有一间单独的病房。
纪尘推门而入,无比熟稔地坐在了窗边的病床旁。
何汜夜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然后才走了进去。他神色未动,内心却已掀起轩然大波。事实真相扑朔迷离,纪尘的身世尚无定论。这几天纪尘很不老实,他有种预感,觉得纪尘是在暗示他,一步步引着他让他往纪尘与骆吉正的血缘关系上联系。于是他心怀一丝侥幸,说不定纪尘有别的目的,他根本不是骆家那个小儿子的后代。
何汜夜与骆家,骨子里有仇。如非必要,他根本不想和骆家的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
他跟着纪尘进入,看见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轮廓形容枯槁,但因为隔得太远尚且看不清五官。何汜夜没上前,只是站在床尾,他不懂纪尘今日带他来的用意。
床尾拉杆上放置着病人资料卡,上面写着:纪平生,男,49周岁。
何汜夜认得出来,这人不是骆容。他之前见过骆容的照片。骆容离开骆家时已经成年,五官已经定型。除非他豁得出来要在自己脸上动刀,否则总会被人认出来。
床上那人形容憔悴,闭着眼且面无血色,大约已经陷入昏迷很久,但依稀可辨五官仍是好看的。
和纪尘竟有几分相像。
纪尘随着何汜夜的目光也看向床上的人,而后缓缓开口。
“你查过我的底,应该知道我跟我妈妈姓。他是我舅舅,是我妈妈的亲弟弟。”
“爸妈相继去世之后,舅舅照顾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不过他有心理疾病,很严重,严重到已经影响了正常的身体机能。他常常莫名其妙的头痛,那一年,他为情所困,他的同性恋人离开了他,他很受打击。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他当着我的面从我家客厅的阳台上跳了下去。没死,但就成了这样。考上电影学院的那一年我就急着签了星娱,是因为星娱答应会给我一大笔钱,我需要这钱来支付舅舅的治疗费用。”
纪尘抬眼,看向一直站在床尾的何汜夜,他正与纪尘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纪尘很清楚,这都源自于何汜夜的不相信。他没过多解释,好像何汜夜信不信都与他无关一样。
他只是看着何汜夜,用他那双盈满水汽的眼。
他说了很多,但何汜夜却不置一词。纪尘心里明白,他刚刚踩中了何汜夜的雷区。
“如果骆老真的是我爷爷,你还会……”
“我累了。别的事情,回去再说吧,好吗?”
纪尘话音未落,被何汜夜陡然打断。但何汜夜仍旧绅士十足,即使打断别人的话,也在使用一种请求的语气。
哪怕这种请求不容拒绝。
纪尘站起来,走到何汜夜身边偷偷看着他。
何汜夜突然打断自己,大抵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这个答案非他所愿,他恐怕要消化接受一段时日。
何汜夜始终皱着眉,脸上的倦意比刚才更加明显。纪尘辨不清眼下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只能先跟着他走,生生把刚才那句没说完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本来想问,如果骆吉正真的是他的爷爷,那么,何汜夜还会这样爱他吗。
可惜,何汜夜还是没给他那个他想要的答案。
何汜夜没说回去哪,也没说带不带上纪尘,但是叫了老王过来。老王开了何汜夜的宾利来,瞧着两个人之间冷若冰霜的气氛,直接叫纪尘也上车。
说反正都顺路,干脆捎他一程。
结果就直接把人都送回了别墅。
何汜夜也没拒绝。但是一路沉默,进了别墅也一句话都没说,径直上了二楼。
纪尘站在一楼的客厅,头一回发现那儿其实挺空。一组实木沙发冷冰冰的立在那儿,阳光打进来,屋里照样阴沉沉的。眼瞧着何汜夜上了楼,一时半会儿,纪尘竟然不知道该不该跟着上去。
何汜夜站在二楼的楼梯扶手边,看着楼下的纪尘。
“上来。”
他叫纪尘上来,然后推搡着人进了卧室。
卧室里,黑漆漆一片。所有的遮光窗帘全都被拉了起来,阻挡了绝大部分光线进入的可能。
纪尘被何汜夜强硬地牵制进屋里,即使他来过这里几次,也并不能很好的避开全部的障碍。他跌跌撞撞,最后背部撞上一块木板,好像是何汜夜卧室里的衣柜。
何汜夜捂着他的眼,吻上他嫩红的唇。
纪尘呼吸急促。他口腔里的空气被悉数掠夺,很快整个人便陷入一种缺氧的状态。何汜夜最近下手越发重了,时不时要弄得人满身伤才算完。
就像这次,他没给纪尘一点喘息的机会,一阵低喘之后,便把纪尘掉了个个儿。
纪尘背对着何汜夜,他能感受到身后的人正陷入两难。
因为他听见何汜夜的低诉。
“为什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何汜夜什么都没干,只是掐着纪尘的腰把人抵在衣柜的门板上。即使是黑夜之中,他也不想让纪尘看见他现在的神情。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完美的外壳,仇恨会让人面目全非。
他恨骆家的每一个人。
偏偏命运不公,就在他刚刚准备接受面前这个漂亮的金丝雀的时候,金丝雀忽然告诉他,他是他仇人家的小孩。
纪尘没说话。他的脸正抵着冰冷坚硬的模板。何汜夜力气很大,压得他开不了口。
局势很明朗,何汜夜没那么爱他。在何汜夜心里,那杆天平总归要倾向自己家的人。
这也在所难免。只是纪尘现在有一肚子的话想告诉何汜夜,他希望何汜夜先放他一马,至少给他一个开口的机会。
如他所愿,何汜夜很快把他松开了。
但显然何汜夜也没准备做纪尘的听众。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人变得越发沉默。他松开纪尘,然后一言不发的拉开了黑色的遮光窗帘。外面阳光正盛,照进来的时候,纪尘甚至眯起了眼。
他还没先表忠心,何汜夜先开了口。
“你走吧。我们到此为止。”
纪尘愣住了。
他没想到何汜夜这么决绝。他们拉扯了这么久,好几个月的时间,竟然被他轻描淡写的九个字给宣告了结局。
纪尘没动,打算头一次忤逆何汜夜。他靠着衣柜喘了口气,看着窗边何汜夜的背影,大声开口。
“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给我个机会,让我帮你拿到你想要的,不好吗。”
何汜夜没动,也没回头。他冷峻的脸倒映在那扇落地窗上,但因为光线太强,那个倒影并不十分清楚。纪尘看见他垂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然后咚的一声,何汜夜的拳头就落在了眼前的玻璃上。
他所经历的痛苦比纪尘想象中更深。
玻璃是加厚过的钢化玻璃,这一拳虽然力道十足,但玻璃仍然完好。只是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然后狠狠震了一下。
何汜夜的手瞬间红了。
纪尘话还没说完,人却已经跑到了何汜夜的身边。他知道碍于自己与骆家的关系,何汜夜不会愿意,于是设想过千万种拒绝的可能。但唯独没想到,何汜夜会选择伤害自己。
何汜夜抬手,还想照着玻璃来第二下。光是一下就已经红成这样,再来一下说不定要见血。
纪尘想拦下他,却又停住了手。他没资格阻止何汜夜发泄内心的痛苦,他只能旁观,尽可能的不要让何汜夜真的伤害到自己。
何汜夜并没有挥下第二拳。
纪尘趁机开口。
“我想了一下。骆老也好,骆舒也好,他们向你示好的目的,大概就是希望如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看在你与他们多年的情分上,不会再深究当年的事。白燕宜指着你和骆尧能在一起,背后大概也少不了骆舒的支持。因为这样一来,你就不能像当年骆家吞并何家一样,反过来掠夺骆家的遗产。他们甚至还有机会,借着联姻的名,继续霸占何家家业。骆家的这般意图,我猜的对吗。”
何汜夜没转头。纪尘的猜测与事实相差无两,他俨然已经洞悉一切。他惊讶于纪尘的敏锐,但也在意纪尘与骆家的关系。但对何汜夜而言,重要的不仅仅是纪尘的身世,还有一些别的。
他还是想知道,他与纪尘认识的缘由,到底在谁。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世的?”
纪尘缓慢地眨着眼,显得十分灵动可爱。这让严肃的气氛有了一丝缓和。
“就算到现在,我也并不能十分确认我的身份。我从不知道我爸到底是什么人,只是上次与骆老吃过饭,才让我猜了一下。”
对于何汜夜的怀疑,纪尘心知肚明。即便上次解释过一次,他也愿意不厌其烦地再说一遍。
只是何汜夜冰冷的态度让他心慌。何汜夜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硬是一点好脸都没给。
大概在谈判桌上的何汜夜就是这样。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便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
但他会问纪尘。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纪尘不甘示弱。
他不喜欢何汜夜这样忽视他。他走到何汜夜身边,强迫何汜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然后才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要你和我官宣。我们可以假扮情侣,先确定关系,然后再让骆老知道我的存在。这样,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们。将来骆家分家,看在骆容的面子上,骆老一定会心怀内疚的。”
纪尘的眼睛很亮。他好像把全部的赌注都压在了最后一句上。
何汜夜终于看着他。他对纪尘的方案不置可否,但对最后的那一句却有话要说。
他说。
“你应该知道,不论事成与否,最终我都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的父母,姐姐姐夫,不会同意我和骆家的人在一起。”
纪尘的瞳孔暗了暗。但很快,他又满怀笑意的抬起头。
“我知道,你只要假装爱我,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