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祁烬并没能等到明天。

  日暮西沉,分针距离他与黎刃分别还未转满三圈,对方便再次出现在他家楼底,并锲而不舍地按响他家门铃。

  一天连着两次被强行叫醒的祁烬,那脸色,着实比用了十年的铁锅还黑。

  “咚咚咚!”

  他气势如虹地奔下楼梯,开门、吸气、张嘴,堪称一气呵成。

  “我几个小时前怎么跟你说的?!来之前先通知我一声……”

  谁知那咄咄逼虫的话音,随着祁烬看清百米外那群密密麻麻,将他这座小独栋包围的大片身影后,逐渐弱了下去。

  ……来的还真快啊。

  “殿下。”门外的雌虫唤了他一声,语气中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忍与疲惫。

  而在祁烬打开房门的刹那,惊雷般的赞叹声爆发于上百名士兵之间,他们各个都踮起脚尖、伸张脖颈,只求能瞄见祁烬一眼。

  身后的窃窃私语声愈发猖狂起来,黎刃偏头,用眼神剜了那群士兵一刀,横眉竖目道:“肃静。”

  不过半秒,针落可闻。

  黎刃回过头来,刚对上祁烬的眼睛,周身竖起的刺芒就软了下去。

  他目光闪烁,踌躇片刻才向祁烬说道:“……殿下,劳烦您跟我走一趟。”

  “行啊。”祁烬应得爽快,也没问原因和地点,反而顶着张睡眼惺忪的脸,上前半步,熟稔地把头靠上对方的肩,“先让我靠一会儿。”

  长达三月的超负荷工作,可不是一时半会能缓过来的。

  就在这时,所有恪尽职守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咬紧牙关,眼睛瞪得比快要现身的明月还圆。

  摸不到碰不着的甲乙丙丁都面红耳赤了,当事虫黎刃,又能好到哪去?

  他深知自己奉命前来,要事缠身,可大脑却猛然变得一片空白,犹如遭遇狂风过境。

  不知过了寥寥几秒还是一个世纪,那名将头抵在他肩窝的尊贵雄虫,缓缓起身,轻描淡写地跟他说了句:“好了,走吧。”接着就自顾自地往停靠在院中的飞艇走去。

  唯有他独自被丢在原地,承受这场兵荒马乱。

  众所周知,对科技力量雄厚的帝国而言,乘坐飞艇到达法院,也就是眨个眼的功夫。

  但雌虫拥有一对与生俱来的遒劲翅羽,既能飞翔又能杀敌,向来是不屑于搭乘飞艇这玩意儿的。

  可雄虫就不一样了。

  若没有飞艇作为代步工具,在这旷阔无垠的帝国之中,雄虫要想凭借那双堪称摆设的翅羽到达目的地,还真是天方夜谭。

  两性能力的悬殊,导致了雄虫大多足不出户,又或者说,不被允许出户。

  因此,雄虫在离开自身领地时,总会不受控地感到心慌意乱,乃至出现昏迷和窒息的危险。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骁勇善战的帝国将领黎刃,此刻看着正坐在候审厅座椅上,时不时表演‘钓鱼’的金发雄虫,压根无法在对方身上找到一丁点儿惶恐、不安的影子。

  “都出去。”

  黎刃二话不说地赶走守卫士兵,轻手轻脚地走到祁烬身前,柔声道:“殿下,若您实在困倦,可以……!”

  谁料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祁烬忽地向前一栽,眼看就要倒地。

  “殿下当心!”

  护主的本能抢占先机,黎刃迅速伸手将祁烬捞进怀里,心跳的频率也倏尔急促起来。

  而那名处于熟睡状态的雄虫,又怎会知道,对方脚下踏着一层爬满裂缝的薄冰。

  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滚烫的岩浆里。

  半梦半醒间,祁烬隐约察觉有一只温热的掌心,徐徐拂过他发顶,力度轻柔得像片云朵盖在头上。

  透过云层,他看到了一座石碑。

  又或者说——墓碑。

  墓碑中央张贴着一幅黑白遗照,画面中,一名满脸细纹的老太太笑容和蔼,嘴角下方隐约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与祁烬笑起来时,极为相似。

  “奶奶……”祁烬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抓了抓,却没能留住他那早已逝去的亲人。

  可下一秒,他落空的右手,反被包裹进一只炙热的掌心之中,密不透风。

  “殿下,我在这里。”

  沉着的话语声响在头顶,令人分外熟悉。

  祁烬撩起眼皮向声源看去,只见黎刃忙不迭抽回了手,额前附了层细密的汗,作势又要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慢着,先别动。”

  虽说他并不清楚自己何时靠上了对方的肩,但多亏于此,他才能安稳地睡个好觉。

  “几点了?怎么还没开庭啊……”

  祁烬撇了撇嘴,觉得这只知恩图报的雌虫哪哪都好,就是身上的肌肉和骨头实在让人硌得慌,便左挪右蹭,寻找最舒服的角度躺尸。

  殊不知,对方快被烤熟了。

  “……回殿下,预计还有三分钟左右。”

  柔软的发丝紧贴肌肤,黎刃的半边身子酥麻到几近瘫痪。

  他轻咳两声,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提醒道:“殿下,请您务必记住……正式开庭时,切勿提及您发表在光网论坛里的言论,我已提前为您打点好一切,您只需申明,账号是被不法之徒盗取……”

  “小黎啊。”

  絮絮叨叨的话语声被堵在半路,黎刃顿时噤声,听闻对方以不咸不淡的口吻说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发表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吗?”

  其中‘惊世骇俗’四字,被有意加上了重音。

  约莫三小时前,祁烬以实名制的方式在光网上发表了一则帖子,标题和内容都十分清晰明了,不过轻飘飘的八个大字:

  【雄雌平权?想都别想。】

  简单来说,他就是要做个抨击平权的雄虫大反派,把我行我素和自私自利贯彻到底。

  事情的发展也如祁烬所料,在这个雌虫数量和体格全方位碾压雄虫的世界,只要砸下一颗卵石,便能激起惊涛骇浪。

  目前,新一版平权律法即将问世,帝国势必要对他这番离经叛道的发言做出审判,甚至会拿无数台摄像机、聚光灯对准他,在光网公开直播庭审他的全过程。

  处罚结果大则判刑坐牢,小则关押监视。

  当今社会,雄虫可无法肆意妄为了。

  可令祁烬没想到的是……黎刃竟然亲自率领大批士兵包围他的住宅,雷声浩大,最终却无微不至地把他请到了候审大厅,还想着为他徇私枉法,是一滴雨都没落下。

  拜托,别妨碍他成为一只过街老鼠成吗?

  “……既然如此,请恕属下冒昧。”黎刃五指收拢,攥紧了膝上的手,“殿下,您发表那些言论的意欲何在?难道……这也与我有关吗?”

  许是思绪还没从梦境中回笼,恍惚间,祁烬错觉对方的嗓音有些颤抖。

  他没立即回答,而是默不作声地调出了他们各自的声望值。

  【2000】vs【9998】

  哎,任重而道远啊。

  “你想知道?”祁烬哼笑一声,明明引诱对方提问的人是他,却丝毫没想着给其回答的机会,以戏谑的腔调回了句,“偏不告诉你。”

  被无情捉弄的雌虫将领,倒是一点也没生气。

  “……是属下僭越了。”黎刃幽幽地垂眸,望向那对乘着金光的长睫,又出声试探道,“殿下,您刚才睡得如何,是否做了噩梦?”

  是否,梦到其它虫了?

  “噢……我睡得还挺好的。”祁烬挠了挠脸,心知自己可能确实叫了声‘奶奶’,正思忖着要怎么糊弄过去,忽而转念一想,虫族里又没有这个称谓,慌什么?

  于是他再次随口敷衍道:“至于我具体梦到了什么,还是不告诉你。”

  没由来的,黎刃猛然想起自己成年当天,被迫搬出雄虫家中的情景。

  千百年来,除了成为雄虫的法定雌君外,妄想与雄虫共住同一屋檐下这事,本就难于登天。

  三年前,他作为区区一个偷渡者,要不是殿下力排众难,强行把他留了下来,并细致入微地将他抚养长大,从未在衣食住行方面苛待过他……黎刃还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在那片堆满白骨的乱林之中存活下来。

  分离之际,祁烬给他准备了一个飞艇都装不完的行李,拍了拍他的肩交代道:“进了军队以后记得多笑笑,别成天顶着张苦大仇深的脸,听到没?”

  他“嗯”了一声,斟酌良久才哑声回道:“……殿下,您也要多加保重,照顾好自己。”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对方指着他通红的眼眶,故意用揶揄的语气说道:“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他未来要权倾天下,做个没有感情的杀手来着?”

  “……我不记得有说过这样的话,请您不要再捉弄我了。”黎刃背过身去,偷偷揩了把眼角,颇为欲盖弥彰地补充了句,“以及,我并没有哭。”

  “谁说你哭了?”

  祁烬歪了歪头,故作无辜地说:“小黎啊,你知道你这行为叫什么吗?”

  紧接着,对方给他讲述了一个书上从未记载过的故事,并振振有词地总结道:“因此呢,我们把这种不打自招的蠢事称为——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节俗语教学小课堂结束后,是一丁点儿伤感的氛围都没了。

  当下,黎刃静静地打量着雄虫心虚的神色,又忆起那声朦胧的呓语,酸涩感不受控地由心尖蔓延至体内各个角落。

  那模棱两可的答案,却是相当于回答了。

  谁能获得这般至高无上的资格,出现在殿下的梦中?是那名金絮其外败絮其内的皇虫洛菲,还是另有其虫?

  短短数秒,黎刃的面色由晴转阴,甚有狂风暴雨之势。

  恰在这时,一阵洪亮的钟声响起,传召声随之从门外传来:“——祁烬殿下,请您准时出庭!”

  闻言,黎刃暂且抛开杂乱的思绪,放轻嗓音道:“殿下,时间到了。”

  “那走呗。”

  祁烬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正要向大门走去,却又被黎刃挡在身前,不厌其烦地向他重申:“无论如何,请您这次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无声对视了片刻,对方又俯首弯腰道:“就当,我恳求您。”

  “……”

  虽说孩子懂礼貌是好事,但怎么跟他说话越来越客气了?

  “小黎…不,黎将军。”祁烬双手环臂,似笑非笑地问,“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我的?”

  乌云密布的天空,骤然劈下一道春雷。

  “殿、殿下……”黎刃心神晃荡,正欲单膝下跪,却被祁烬冷声制止,只好一股脑地表忠心道,“属下甘愿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是吗?”

  那位向来对他笑脸相迎的雄虫,此时竟摆出一副凛冽的神情,吐出的话语也像结了层冰。

  “虽然我自诩并不算坏,但你也别把我想得那么好。”

  随后,对方一步一踱地越过他身侧,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再次轻声启音道:

  “你说的那些,我并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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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刃:委屈,但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