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108章 壹佰零捌·渡魂

“施主——施主——”


半大的孩童从山阶陡峭的小径中飞奔而下,密集的足音回荡在幽静竹林间。谢玉台在一棵苍梧下回首,胸口别着一支怒放的白玉兰枝。


“施主,可算追上你了!”小寺童堪堪止步于谢玉台身前,从麻衣中拿出一个布囊递给他,“我们方丈说,一定要你带着这个。”


“这是什么?”谢玉台接过来掂了掂,里面似乎有几个小盒子,不轻不重,猜不出装的是何物。


“这里面是一些树种,还有一棵、一棵万年金丝楠木结出的舍利子。”小寺童跑得太久,仍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方丈说,这颗舍利子是施主在寺中住下的第一夜结出的,它与你有缘。”


谢玉台珍重地将其收于乾坤袋,颔首致意。“替我谢过你们方丈。”


小寺童竖起手掌,对谢玉台回礼。


“不过施主,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啊?”小寺童在背后绞着双手,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我还……还没有做好和你告别的准备呢。”


“我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答案,自然该向前走了。”谢玉台抬起手,想了许久还是落在了小寺童的头顶,“如果有机缘的话,我们还会再见的。”


小寺童的脑袋微凉、圆润,像极了谢玉台凝望了一夜的月亮。


昨晚自谢玉台离开后,谢玉台在客厢中静坐了一宿,看窗外高悬的明月一点点垂落青竹,最终隐于朝阳升起的彩霞间。


他的手掌一直覆盖在段冷的手背上,将它捂得温热、鲜活。


次日清晨,天光熹微,谢玉台将一封辞别的竹简放在了方丈闭关的院落门口。而后回到客厢将其收拾一新,从里到外的每一个角落,都恢复成自己到来之前的模样。


——抹去自己曾存在的一切痕迹,如至空境,万物无痕。


而那只无用的银铃被谢玉台送给了小寺童当礼物,他还记得第一日,这稚嫩的孩童在自己腰间拨弄它的情景。


小寺童说自己是被抛弃在碧清寺门口的弃婴,幸得方丈收养才能保住一条命,他从未走出过霜溪山,也不知山外之世。


这只再普通不过的绣银铃,也许是他童年的第一件玩具。谢玉台将其留给他,聊表引路之谢意。


“施主,再住几日再走吧。寺中就快过佛诞节了,到时候我念如意心经给你听。”


小寺童忽然伸出手,拉住了谢玉台的衣袖。“留下来,好不好?


谢玉台很想答应他。然而他即将和段冷所行之事实在有污佛门,他不敢让这清净之地沾染上半粒俗世的尘灰,所以不得不离开。


他不忍心挣开小寺童的手,只能蹲下身安抚道。


“乖,原谅哥哥,哥哥现在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做。”谢玉台取下胸前的白玉兰枝,在小寺童面前晃了晃,“你看,这是哥哥的一位故人,他就要回来了,我得去接他。”


“他是……木妖吗?”


小寺童修为尚浅,还不能勘破段冷的真身。寺庙里的方丈和老和尚可是早就知道,这看着不起眼的一根树枝,是个身长八尺体重百斤的成年妖族。


只是现在解释起来太过麻烦。谢玉台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能先应承下来。


“算是吧。”谢玉台拍了拍小寺童的肩膀,“等接到了他,我们一起回来看你。”


“嗯!”听到了谢玉台的承诺,小寺童的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施主说话一定要算数!”


“好。你也要好好参佛,多多吃饭,争取下次见面时,已经能够到我的肩膀了。”


谢玉台直起身,将白玉兰枝别回襟前。


“不要太伤怀。你们方丈不是说过一句话么?六道皆空,天地无行,我其实从未来过,也并未离去。”


谢玉台翩然转身,在寺庙中住了这么久,耳濡目染地也生出一丝出尘之气。他拨开面前的一丛灌木,又是一条曲折山路出现在眼前。


“回去吧,山里就快要下雨了。”


他没有再看小寺童的身影,足下迈开脚步。竹林幽静,掩映着他的身影隐匿在霜溪山中。



晚秋已至,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作为一只在青丘连绵十里的桃间化形的九尾狐妖,谢玉台此行自然还是向山林里去。秋叶镇向东便是万顷郊野,他携着段冷踏过一秋的红叶,穿过成片成片的木槿林,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闲时看云,倦时听溪,悠然而惬意。


与逃亡时的奔忙不一样,如今的谢玉台极度从容,他有足够多的时间为自己和段冷斟酌一处寄居之所。


想象中,它需要像那个石洞一样隐蔽、不被打扰,但也要幽深得足够有意境,有触手可及的阳光和近在咫尺的风声,适合作为一个妖族重获新生之地。


这一次,他将审视的目光对准了一处飞瀑后的水帘洞。


这道飞瀑位于一道峡谷地缝间,从百丈高的悬崖绝壁奔流而下,冲刷过如泼墨山水一般的流云石,拍打在河谷中一块巨大的灰岩上。


灰岩中心已被飞瀑磨出一个浅坑,一汪浅水积聚其上。飞瀑冲落时,水与水相互碰撞,映在日光下成一道极其绚烂的彩虹。


谢玉台路过此处时,便是被这道彩虹迷得转不开眼。


他想,雨过天晴,彩虹方见,这也算是个苦尽甘来的好兆头。


谢玉台在飞瀑的边缘寻到一处缝隙,越过水幕,来到帘后的石洞。又或许,这里并不能称作“洞”,而应为“窟”。


起初,是一根根巨大的石柱倒悬在谢玉台头顶,走出百丈后眼前豁然开朗,嶙峋怪石矗立两侧,似山精鬼怪魑魅魍魉。


而最深处,一方天然的平整石台位于石窟中央,两侧泉流环绕,日光下似有雾气徐徐飘散。


谢玉台不禁猜测,这是否是某位神仙的开化之地。一人悟道,四野充灵,其留下的仙气将此地都变成了一方秘境。


他淌过那两道交错的泉流,在石台上将段冷化出人身。他将那人的鬓发一一理好,倾身时膝盖抵上凉石,硌得他一阵发疼。


他看着自己膝上的红印,恍然间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这么瘦了。


但只要每日不照泉水,只看段冷的话,谢玉台又会觉得什么都没变。他的段小君还和从前一样风华正茂,全身上下连头发丝儿的长度都没有改变,只是下颌生了些淡青色的胡茬,谢玉台试了几次,都没能刮得满意,索性让它们肆意长着。


这么看,段冷的长相还是极具侵略性的。五官的硬朗线条,和自己手上那些锐利的蛇鳞边缘一样。


想当初在沉香榭,段冷一会儿男身,一会儿女面,不光自己活得割裂,搞得谢玉台也有些混乱。每当他看着玉枕旁眉眼温顺的“白衣佳人”时,总是想不起来这人假面之下有着怎样的力量。


谢小皇子平时嘴硬惯了,总爱没轻没重地开玩笑,下场就是次日辰时三刻都下不来床。


哼,如今……自己终于有机会扳回一城了。


谢玉台和段冷并肩在石台上躺了半晌,直到满身筋骨都被石头的坚硬硌得难受,肺腑都被石头的寒凉涤荡彻骨,他才终于撑肘起身。


他悄悄地越过段冷,仿佛怕惊扰了那人的好梦,下了石台向洞外走去。


在归还段冷的魂魄之前,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一步,就是制作出一张能容纳两个人的柔软床席。


其实,扪心自问,谢玉台对于这件事的本身还是抱有极高的敬意的。


它象征着两具孤离的躯体通过肉身达到灵的交融,它充斥着如赴死亡的猛烈力量,又因新生命的可能诞生而暗含希望的隐喻。它让两个坠于爱河的人无比沉沦,又因过分清晰的碰触而无比清醒。


谢玉台很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排斥这样的事情,否则也不会在春秋殿做了十二载的花魁。


但与那些在勾栏中越来越麻木的伎伶不一样,谢玉台每做过一回这事,就对此愈发珍重一分。他曾听闻,有荤伎在花牌后记录下所有的次数,诸如“六月初二,第五十六次;七月二十三,第八十五次……”,诸如此类。数字越小,价钱越高,而最终过三百次者,一夜只需一个铜子儿就能买走。


谢玉台并不认可这种“明码标价”的勾当。他以为,无论为人为妖,从不是失去了第几次,而是得到了第几次。


每一次,他都会有新的体悟,能从灵魂中感受到更澎湃的、更深刻的激荡。


探索另一具与之相契合的躯体,又何尝不是在与自己交流。


谢玉台任凭自己的神识回绕在往昔中,手上无意识地挑捡合适的细木枝,捡够几十根,就缠几束草茎将它们一一串起。如此反复之后,木枝成了木帘,几块木帘又拼成了完整的席,虽然尚不能跟沉香榭中的云竹凉席相比,但也至少有了一种“承载”的样子。


这张席面,将在不久的未来托着自己与段冷,抵达极乐的云巅。


而只凭它承载的话,仍旧太过冷硬。在青丘时,水叶总是会在夏日的竹席上铺盖一层透纱羽毯,这样既能保留席面的干爽,又不失柔软。


而今幽深狭长的峡谷地缝中,散落着不少秋雁的落羽。谢玉台从斑驳枯叶中把它们扒拉出来,再一层一层地绑缚在木席上,也终于让冷硬的深棕色有了些温暖的模样。


回到水帘洞,谢玉台将这张亲手制成的席面铺在段冷身下。须臾之间,这里就从一张冷冰冰的石台,变成了一张可以容纳万千绮梦的卧榻。


第二步,则是沐浴。


这是从前再平凡不过的事。沉香榭之北有芙蓉池,春浮芍药,夏洒玫瑰,秋濯海棠,冬飘梅瓣,他和段冷常去那里濯洗身体,只是慢慢到了最后,沐浴都变成了一种附加目的。


时隔数月,谢玉台依然清晰记得那芙蓉池边缘的轮廓。


他曾被抵在上面,以身体勾勒出糙石的线条,明明四周温泉涌动,可谢玉台就是觉得水寒似夜。因为另一道炙热深深埋进他的心底,让他从五脏六腑中渗出热汗。


可惜如今的水帘洞中,没有温泉,只有两汪交错的清流。


谢玉台褪去二人衣裳,赤足没入泉水之中。


好冷。


散尽修为之后,谢玉台对冷与热都比从前明显不少。他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又将段冷的身体抱入泉水中,用刚刚在洞外拾得的宽芭蕉叶一舀一舀地往那人身上浇水。


石窟空旷,唯有淡淡的流水声与谢玉台的呼吸回荡在洞穴里。段冷的肌肤在清泉的濯洗下变得润滑,千里奔袭留下的风尘统统不见,而泉流依旧清澈,荡漾着段冷的青丝与谢玉台的白发交缠在一处。


谢玉台也看着水面上的缠发。它们时而散开,时而聚拢,却总有撇不开扯不净的几缕发丝依偎在一起。


或许头发也能感受到泉流的清寒,要在水中相拥取暖。


于是他也学着那些发丝的样子,轻轻蹲下身,与段冷不分你我。


寒泉清冽,很快涤尽二人身上的尘埃。谢玉台又将段冷托上石台,因为那人浑身沾水,这一趟比抱下来费力不少。他用艾草一点点拭去段冷身上的水迹,仔细拂过躯体上的每一寸。


指尖划过皮肉时,水面的涟漪依旧未止。


第三步,熏香。


说实话,这不是一个必要的步骤。但为了某种仪式感,它却必须存在。沉香榭中常年备有数十种熏香,无论是赴宴、仪典还是游乐之前,谢玉台都要从中挑上一种,让属于花木的香气流连在自己身侧。


他记得峡谷的东面有一片桂花林,彼时捡拾木枝时已远远闻到那清甜的桂花香。


谢玉台一路寻香而去,见到丛丛暖黄色次第现于幽谷。他立在树下,等一阵风来,便撑开衣襟兜住徐徐飘落的桂花瓣。


回到水帘洞,谢玉台将新鲜的桂花撒在雁羽木席上,让它们成为此处唯一的、却恰到好处的装点。


直到奔涌的泉流将桂花芳香遍染石壁,谢玉台拢起一头白发,将自己的阴影投落在木席上安睡的段冷身前。


今时昔人,异乡同梦。


已经许久未和他行过这样的事了。


谢玉台慢慢地放低身体,而他胸腔的起伏却随着二人之间距离的缩短而愈发剧烈。他与段冷十指相扣,左手因紧张而青筋毕现,压着那人的虎口在黑白相间的雁羽之间颤抖。


他在心里安抚着自己。


没事,别怕。


只是从前两个人做的事,如今要他一人做而已。


谢玉台倏而握紧了段冷的手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低头用唇齿挑开了段冷的前襟。纱衣仅仅是覆盖在那人身上,此时被谢玉台轻轻一挑,就整个滑落在地。


硬朗肩线,挺立轮廓,皆在他眼前。


“阿冷……”


谢玉台情难自禁地呼唤道,将第一个吻落在心口。这里仍旧那么寂静,仿佛承载着狂风暴雨前最后的安宁。


但他知道,不久之后的这里,将再次为他鲜活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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